三十八號自夢境回到病床上來,張曉宇的驚叫剛剛劃過天空,尾音還沒有落地。
經(jīng)歷或者記憶是一種通達。
我確切知道我昨天在哪里做了些什么,或者未來——這個未來是經(jīng)由遠古的過去從另一個方向轉(zhuǎn)過來的,來和我兜頭——我也知道我在那里正做著什么,想著什么。
唯一不確信的只有今天。
今天是一個點,這個點和遙遠過去的某個起始點遙遙相對,圓圈中的一個直徑點。
這個點在動,今天成了明年、十年后,那個點也在動,永遠隔海相望,一年后和十年后。
今天是一道堅固的壁障。
用立圈的方式,中間連線的方式,試圖接近那個點,但直線的距離一直不冷不熱。后來采用大圈,也就是在更大的圓圈上,讓這個點和那個點都在某個小弧上,才可以窺探一眼。但只要一松,又彈回到今天。
我沒有那么大。
這個大是不平衡的,時間很短。經(jīng)過很多次試驗之后我知道,那是一個比今天更頑固和強大的點,是基點的基點,否則一切的存在沒有依靠,無法言說。
在意識里和現(xiàn)實里不平衡從來很多,利用好某些不平衡是一項訣竅。
紅羽毛就是現(xiàn)在不平衡和平衡的一項訣竅。
它被鎮(zhèn)壓在夢蟲壺中,那些蟲紋都是夢蟲的紋。內(nèi)壁的血色紅光是夢蟲千年一夢夢破時滴出的夢的骨骼。
不到千年一夢的份上,任何夢蟲都沒機會攀附到夢蟲壺上來。
夢破的時候,有個輕微的脆響,兩個字的讀音,“夢破”“夢破”“孟婆”“孟婆”,于是后世就杜撰出孟婆這個人來了。
孟婆是夢的使者,善于還夢為醒和以醒為夢,到了她這里就是一條界線。
大夢或是大覺,今天或是不是今天。
今天是個縫隙是個缺口,通往未來和過去。所有的今天就是歷史和記憶,也是情感和天堂。
從夢蟲壺中引出來的一條紅線進入張曉宇體內(nèi),夢開始翻騰起來,同時濮城主的法也開始長出來枝葉。
張曉宇要成為這個法的果實。
是最原始的借著重生塑造魂魄之法。
中間遭遇了數(shù)次失敗,一次誕下來的是個死嬰,兩次被墮被打,一次是才一出生就被確診為遺傳了父母不知道哪一方的某種病毒,非常艱難,有一次甚至沒有覺醒過來。完全不知道自己存在,荒誕地過完了那一生。
城主一點也沒有幫忙的意思。
不斷地重生,不斷地清醒,甚至夢和自己合二為一,自己成了意念,就能不停地往里面走。
是兩個光點相合在了一起。這兩個光點各自有自己的密碼,它們相合產(chǎn)生新的密碼。
每一個人從來都是獨特的。
光點逆向穿越,足不點地,或者類似不連續(xù)的一條暗淡的光線,無限伸展就來到一個園子前面。
園子也是密碼組成,這包括植物、動物和存在物。存在物很多,水,光,有了光之后的晝夜,天空星辰地上萬物。園子的密碼是從來的,一下子就有了,沒有費第二次手腳。后來它們也還是它們,沒有什么不同。
人不一樣,人的密碼要奇怪一些。首先是一組平白密碼,這是人類一直要找的根密碼。但是從一開始這個根密碼就被隱藏了或者說是被處理了,在有了平白密碼之后,又出現(xiàn)了一種來自于平白密碼的染密碼。
這兩個密碼相安無事,就是男人和女人。
可是只要有事,一旦有事,平白密碼就不再是平白密碼它成了另一種密碼,我們叫它行密碼。這個有事就是男人和女人間的那一點事,從最早的接觸之后,平白密碼就不知去向,人世間只剩下了行密碼和染密碼。
人的一生就是口、腹之欲的奴隸,口是為了擁有和獲得這個密碼,更長久地攜帶這個密碼;腹是為了遺留和傳遞這個密碼。
這絕對不是為了對口腹之欲的各種玩弄和區(qū)別去形成階層。
而是不忘本。
為此的要不是為了吃藥就不吃飯了和要不是為了吃飯就不吃藥了,讓我們的天空黑了一層又一層。
依據(jù)于你的性別你被分配給行密碼和染密碼。
當然還存在另一種更加重要的密碼,可是這時候來不及了去探索了,人們來不及的豈非總是時間?
張曉宇聽到了一聲驚叫。
那是自己的叫聲。
口耳挨得那么近,我們總能聽得出自己的聲音,即便在驚恐的氣氛中聲音轉(zhuǎn)了節(jié),也能夠聽出來,而且還有一種天然的心動和心牽。
和父母牽掛孩子一樣,隔著幾條街也能聽到自己孩子的聲音,碰上驚恐的事情,驚恐的先是自己而未必是孩子。那一份牽掛當真是五感和五內(nèi),稍一觸及就水滿為患。
驚叫是因為紅羽毛,紅羽毛特別的不對勁。
地面上,床鋪和桌椅上,自己和三十八號的身上到處是落下來的紅羽毛,紅羽毛下雨一樣還在下。好像空間張開了一道口子,紅羽毛獲得了自由,盡情表現(xiàn)自己的飄逸和曼妙。
這是一個小窗口,似乎是可以看見的另一個意識之面。
眼前,一枚紅羽毛忽然變大堵住了自己的路,看起來很柔軟但是塞滿了自己前進的路。路的那一邊,一枚中等的紅羽毛如同眾多紅艷的蟲子所凝結(jié),也如同紅色的刀刃,已經(jīng)把三十八號腰斬。
隔著羽毛看不清楚,也可能是腰斬了一下,想要腰斬但沒有最后腰斬。如刀的羽毛還嵌在腰間,鮮血和羽毛顏色看不出來個層次,只是濃上加濃。
一只手按著,把受斬的地方轉(zhuǎn)到身后,三十八號側(cè)著身子舉起另一只手,手上一把小刀閃爍著光華,各種閃電也似的線條像無數(shù)經(jīng)過證明的了數(shù)據(jù),在空間中撕開條條黑縫。
在這個光華的后方是映襯著光華的黑光華,像是影子,影子的內(nèi)容是三十八號抱著自己,張開血盆大嘴露著白厲厲的牙齒正在生食自己,已經(jīng)咬下一半肩膀了,自己在那里不知生死。
不為敵所屈,同仇敵愾勠力同心,那會加增我們的戰(zhàn)意。
而被最敬慕最親近最放心的人攻入和吞噬,是難以想象的痛苦。什么都空了,謊言和騙局被戳穿,一切的外放和付出都失去了附著,被趕出了家門。
它們再回來的時候恨不能找條地縫鉆進去,從此一蹶不振。
或那是幻覺、那是幻覺,真實和虛幻之間就真的會出現(xiàn)一段距離,給徘徊的人提供了自由,依依兩者間,脈脈不得語。
那才是假的,絕不相信。就是吃秤砣鐵了心了,要不就一世英名要不就頑抗到底,沒有半點猶豫。
信念這個東西有其自身的特殊性。
信的時候唯恐這個信不夠滿,就在愛里蜜里調(diào)油,相知相惜相死,攻克自己也侵吞對方。形成了念,念頭就跑到了人的思維的前面。此念頭還帶有本身的腐蝕性,看見什么咀嚼什么,都要納入我這個正統(tǒng)上面來。
念大于人的時候,就成了信仰。
信仰就是收割機,出于我先于我,符合我印證我,我生活在這一片“真空”之下。
所以張曉宇驚叫。
驚聲尖叫。未見其人先聞其聲,是為了引起自己更大的注意,也是為了對暗示造成分歧,我要分解我的洞裂。
三十八號自然不明白張曉宇看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真實”,他在張曉宇的驚叫中應(yīng)聲而入。和以前一樣,紅羽毛像一艘小船,正載著張曉宇瞬間而去,在通道中駛向遠處。
不一樣的是,這次張曉宇和三十八號都是清醒著的。
用“長發(fā)披面”的第三式“秀發(fā)如水”就夠了,長發(fā)波動空氣波動水紋波動。
羽毛上,兩人并肩而立。
其間只有一眼的接觸。
三十八號:你的尖叫很逼真啊。
張曉宇:才不是,是你要死了,而且出賣了我,要吃了我。
三十八號:你認為那是真的?
張曉宇:真有三種,一種是邏輯的真,一種是實際的真,一種是幻象的真。邏輯的真也叫天真,本應(yīng)該的真,最大的真,這個真是個理想。實際的真是發(fā)生的真,由于某些因素的影響,邏輯的真就改變了形狀和軌跡,實際的真就成了最大的依據(jù)。幻象的真是我們真實的真,現(xiàn)在我們在這里,在一起。
三十八號:還是有點糊涂的感覺。
張曉宇:你故意的吧。三種真也叫靈天心天塵天,也就是說的第一層天第二層天和第三層天。在塵天,有物質(zhì)之天,這就是我們平常的真實,你是病人我是醫(yī)護。也有意識之天,這就是相對于物質(zhì)之天的幻象,你我都是分裂者。
三十八號:你對我深信不疑?
張曉宇:這已經(jīng)難以改變,怕是入髓和刻骨那樣沒有偏移。
三十八號:……
張曉宇:?
紅羽毛似乎認得路,一步步把二人帶入地獄。
意識之天不是只有一個天一層天,它有更大的自由更精粹的自由,蛋黃里面還有蛋黃。不知道四季,那就只有三季,沒去過四層也就僅知道三層。
在那里最神奇的就是邂逅。
不是這一種:一萬年之后,不管你在哪里,我都會一伸指把你點出來、點醒,讓你知道我當初沒有說假話,我說的都是真的,我就是證明。
不是為了叫你懊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