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好時光:北渡江
『洛州中部一片廣袤的平原上,有條寬逾兩丈沒頭沒尾的江水。這江沿南北縱伸,直行一線,綿延上百里之遠。因其發(fā)源于平地、又隱沒于平地,而且劃定東西、平分洛州,故名“平川”。
它是羽界“中原、東域、西境、南疆、北冥”五地中,唯一一條位于一州境內的兩地分界線。它是勝者臉上的榮光,也是敗者心中一道傷痕。
平川江道低淺,水流凝重而緩慢,一陣清風吹過,表面幾無波瀾。不僅溫雅,而且沉靜。最奇之處,莫過于此水相當界線分明,就連東西兩側的江水流向,也剛好相反。
五行演化:水生木。
平川兩岸之間沒有浮橋,每隔五十或一百步距離,卻有一棵怪柳橫江。這些柳樹全部扎根于東岸,明明應該向陽而生,卻都向西蜿蜒,橫伸過江面,躺落在西岸上,再擰轉腰身,向藍天生長。
倒也成了供兩地行人商旅往來的一座座天然橋梁。
這日清晨時分,東方大地暖陽初生,萬里云霞似錦。曙光掩映下,平原上芳草離離,花葉戴金衣。柳葉上凝露滑落,“嘀嗒”一聲落入江水。平川西岸,一位身穿粗衣的白發(fā)老翁正翹著二郎腿躺在一株怪柳上,雙目微闔,悠閑自得。
“啾啾——”
空中傳來一聲鳥鳴,老翁抬眉,只見東域地界,一只黃雀正披著晨光向這邊飛來。不多時,黃雀嘴里叼著一截紙條,輕輕落在白發(fā)肩頭。老翁信手接下,將紙條舒卷開來,低眉看去。
紙上寫著兩行字:
“無影人亂,叛我盟約,愿請離恨天相助?!?p> “候君一月,七月十五日,絕云、千葉、驚隱三宗,集結弟子千人共聚影天寨,征討逆賊?!?p> 天下九洲,六新三老:
萬籽成洲、千嶼廓洲、天雪洲
棲云洲、中土神洲、虹炎晬洲
貢妖洲、江南羨洲、碧瑯從洲
“影天寨”坐落于棲云洲北邊山脈,毗鄰萬梓成洲,依山傍水,是無影人經(jīng)營了上千年的寨子。如今已經(jīng)占地數(shù)百里,變寨為城,地位相當于離部離宮。寨名二字分別取自于無影人第一任家主——江影的“影”字,和江家最偉大的族長——離恨天的“天”字。
老翁看完來信,拈須不語。
信紙左下方簽有署名:“千葉宗澹臺公復”;并蓋一枚拇指大小的玉章;右首還鈐著一方【內訊】朱印。
經(jīng)常來往兩地的商客們都知道這是一位沉默寡言的老者,不喜與人交談。當下他拈罷長須,便將紙上內容從頭至尾又讀一遍,始終面無表情,不露聲色。
恰于此時,遠處江面上,一位中年漁翁擺渡而來。那人所乘扁舟無帆無漿,終年順水而流,循環(huán)往復,船頭右邊還拴著一框魚簍,簍中兩條金色大鯉魚,吞吐江水,歡欣跳躍。
老翁橫眉,見此人來,便將信箋重新卷成一條管狀,捏在指間一撮。霎時綠葉瑩然,竟然成為一枝嫩柳。老翁便隨意插在頭上,就像女子戴在發(fā)髻的一枝玉簪。然后仰身躺下,雙眉低垂,繼續(xù)曬著太陽?!?p> —
東域有條大運河,此河發(fā)源于羽界東北角那片龍?zhí)?,年年自北向南而流。它的前身原是一川曲折的江水,奈何夏季雨磅礴,蜿蜒多改道。東門便集三代勞工之力,歷經(jīng)百年,將其疏浚貫通,又在兩岸栽柳成堤。
因其順沿洛州,便取名曰:“洛水”。
洛水行經(jīng)寧、錦二州,縱穿整個東域,與中原月亮河相匯;兩河并行,化名時蔭,東入云夢澤。
【木鐸甲子二十一年,五月初二】
五月初五端陽節(jié),家家戶戶掛菖蒲。
佳節(jié)將近,春風送暖;天上白云飄飄,一片陽光絢爛。
又是一日清晨時,洛水岸邊的鎮(zhèn)子里,有男童背竹篾,腳踩池塘邊一渠春水而過;河邊有人浣衣,有少女采葉,有婦人坐在扁擔前,專心致志包粽子。
暖陽高高照人間,落花不言,柳絮不語,殘紅白雪隨風舞,競相得意趣。
街邊長亭上,一支短笛悠悠響,樓上女兒輕輕唱:
“輕汗微微透碧紈,明朝端午浴芳蘭。流香漲膩滿晴川。
彩線輕纏紅玉臂,小符斜掛綠云鬟。佳人相見一千年。”
這是蘇如狂寫就的一曲《浣溪沙》,據(jù)說是當年潛入暮泣城后,于端午佳節(jié)思念侍妾朝云時所作。雖是感懷遠人,然而心境開闊,由芳體寫及心蘭,詞美意善。而且一詞一景,一句一畫,充滿濃郁鄉(xiāng)土情。最后又綴以“相見一千年!”的美好憬愿,猶如人間鯉魚躍龍門,實在是超脫俗塵,真乃仙人語!
此時此刻,遠處水中有葉小舟,舟前踏板上坐一妙齡女子。
少女挽裙過膝,雙足入水,在江流中任性踢踏,浪花于是也輕輕揚揚跳躍起來,但得斜陽一照,點點片片聚散于空中,或如凝露,或如白練,便是玉碎一般光彩。
船尾有位老艄公,身上淺淡布衣,腳趿草履,踏著馬步。
老人左手拉繩,右手握桿,肩推雙臂,腰身前后搖將起來,手中那支蘭木長槳也跟著左右一搖,在水中做個擺子,拉而復推,教江水打著回旋,旋渦悠悠隱沒,竟像江中開出一連串透明荷花似也。
少女手中握著一枚鵝卵般大小陶器,將其靠在唇邊,十指端正,輕輕一吹。
浩浩江岸,隱有塤(xūn)聲飄揚。風急時高昂,風緩時沉抑。岸邊柳葉隨之起伏,樹下聽音者也一同心顫。此聲嗚咽,徐徐而不衰竭,綿綿卻非冗長,斷斷續(xù)續(xù),好似清波與江水,一者短存,一者久遠。
楊柳岸邊,笛聲倏而轉調,聲如洞簫。樓上女子也唱罷取琴,端坐調弦,琴音圓潤,互與塤聲相和。
這是《楚歌》,一首遠古琴曲,《杏莊太音補遺》琴譜中記載:“杏莊老人曰,霸王至垓下,為漢王所困,走突無路,悵然若懷,聞四面皆楚歌聲,乃夜起飲帳中,作‘力拔山兮氣蓋世之歌’別虞姬,至烏江自刎。后人傷之,故作是曲。或曰留侯作,后人增益之耳?!?p> 后有逍遙生酒后歌曰:“勸爾一杯酒,拂爾裘上霜。爾為我楚舞,吾為爾楚歌?!?p> 洛水江中,有一艘雕梁繡柱、金碧輝煌,亭臺樓閣一應俱全的畫舫順流南下。船尾岸邊,還有幾輛富麗堂皇的車轎在緊緊跟隨,像是正耐心等待著什么人上岸。
畫舫之上,一位頭戴金簪、穿著奢華的少年從艙內跑到船頭。
“路公子,怎么不玩了?”有嬌人輕呼。
少年五官清秀,長得十分英俊,只是眉目間稍顯陰鷙,隱隱有邪氣。方才他在艙內時就已經(jīng)注意到江面上的塤聲,初聽時似在耳邊,卻在遠處;現(xiàn)在他趴在船頭找尋吹奏之人,雖然感覺依然在遠處,或許已到身邊。
仆人快步跟上,神色戰(zhàn)戰(zhàn)兢兢,在他身后小心提醒道:“少爺……少爺……快上岸吧,晚了又要挨老爺罵了?!?p> 少年不耐煩,揮袖甩在仆人臉上,怒道:“著什么急,玩了兩天了還不給我回家換身衣服?”
仆人瞥了一眼岸邊馬車,猶豫一番,囁嚅道:“可是……如果再不上岸,就趕不上東方公子了?!蓖悼瓷倌暌谎?,繼續(xù)低聲說:“失了禮數(shù),終究不好……”
東方家族——歷任東門之主,每年春天,族中都要有人參加“東門赴北門宴”,這是自當年兩門重新交好以后延續(xù)下來的禮數(shù),至今已有幾百年歷史,早就成為兩家相會的一項盛事。
路家——東門大族,與錦州陸家齊名,是整個東域地位僅次于東方家的家族,二者并稱為東方家門庭二“鹿”。
有人編謎語猜四門大族,謎曰:“南有林,北有木,東門有二鹿,盡食西邊竹下谷?!?p> 有歌解謎曰:
“南門南宮有凌家,北門北冥仰慕容;
東門東方歲無憂,門庭路家與陸守;
西門竺家與谷家,各住青州與沐州?!?p> 這位被旁人稱作路公子的少年狠狠啐了一口,不屑道:“不過是一個不能修行的窩囊廢,老子做事要看他臉色?”
仆人心知少爺桀驁,不能以勢壓他,但出行時分老爺又交代過他們今日必須趕上,如果誤了行程,少爺沒事,自己可要遭殃。只得小心說道:“少爺此次出行,身邊都是些至交好友,連個看護之人都沒有,蒲牢兩位供奉也不在身邊,早點匯合,免得出事……”
少年眉目豎立,怒氣勃發(fā):“出事?笑話!這可是我路家地盤,能出什么事?帶那些榆木腦袋干嘛?存心惡心我?”
最近百年,東方家一連兩任家主天資欠佳。十四年前,東門長谷遭妖獸洗劫,失陷五里,陸家族長聞訊后只身前往長谷,一連退妖十里。雖是好大一份榮光,終究性命受損,一命嗚呼去也。
雖然世間大妖都在貢妖洲,但羽界并非無妖,還有幾大妖巢,譬如北冥濯州的雁門山、西境殘暮原、南疆瀚北雪原,還有東域長谷。
長谷又名長眠谷,位于東域邊境,綿延數(shù)百里不絕,自古就是妖獸盤踞之地。雖然被羽界從中阻斷,但是一些小妖依舊能夠任意穿行往來,時常有些資質極好的幼妖闖入,蟄伏幾年便會對東門產(chǎn)生威脅,始終無法徹底剿滅。
東門無跡學院的卒業(yè)典禮——也是學子們的成人禮,便是前往長谷擊殺一只妖獸,而后在無字墓碑林中選擇一塊空碑,用佩劍在碑上刻下年月日期與所斬妖獸的身份、大小、實力。
如今東方家難壓眾人,陸家遇難受挫,路氏一家獨大,雖然知道以東方家數(shù)千年底蘊,代主自立也是無望之舉,但也總想惡心眾人一番。
路羽便是生長在這樣一種環(huán)境中,自幼便在雙親長輩的羽翼下任性,猖狂跋扈慣了,在東門無人敢欺,漸漸出門也就懶得帶什么扈從。
仆人不敢接話,只是臉色難看,欲言又止。自他接了上任班伺候少爺半年以來,大大小小的麻煩事少說也有幾十件,奈何少爺仗著太老爺寵他,也沒人敢當面訓斥,都是他們幫少爺擦屁股罷了。
路羽見他眼神古怪,心知必是在心中折辱自己,獰厲道:“好啊,你是說我惹事不是?去你的,到底誰是少爺?一條看門的狗也敢跟我嚷嚷?叫你掃老子的興!”抓過衣領,揮拳就打。
“打!打!”
路羽身后,十幾名紈绔子弟一擁而上,把人往水里踹。
仆人不敢反抗,只得雙手抱頭向船邊退去,大聲叫饒:“少爺!饒命!我不會水啊,少爺!少爺我錯了……”早被眾人踹下船去,勉強雙手扒著船緣才不至溺江。
路羽心中一喜,“不會水?正好!”拔劍去削他手,同時開口呵道:“叫你擾我聽琴!”
眾人繞開,在兩旁興奮看戲。只聽波一聲響,人群退了幾步,當啷一聲,長劍落在艙板上,把貴重的紅木劃出一道裂口,又先后彈跳幾下,像條猙獰的蛇。
“啊——”凄厲的慘叫聲。
“血!血!”有人驚呼,十幾名頑童亂作一團。
仆人從水中探出頭來,咳了兩聲,忽覺視線變成一片紅色。伸手擦擦眼睛,只見船板之上,路羽雙手抱頭,鮮血不斷從他掌縫間流出,狼狽慘呼:“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是誰?是誰?”
仆人心中慌亂,茫然向四周望去。只覺波心之上,金光蕩漾,云端驕陽忽然顫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