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沉香燒得安穩(wěn),香味淡然。
沒有開窗,這味道就一直縈繞在堂子里。
木魚聲停頓又敲響。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shí),照見五蘊(yùn)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fù)如是,舍利子,是…”
她就這么念著,從青絲如玉到兩鬢寒霜。
她已然習(xí)慣了,如同習(xí)慣這沉香味一樣。
青燈古佛半輩子,本該是安心,亦或是死心,那些執(zhí)念早該燒成這佛前的青灰。
堂外的鐘敲了七下,一聲聲仿若擊在她心上,一下重過一下。
沉靜的心一如爐前燒盡了的灰,猛然濺了火星子,想要燒起來,卻有些無力。
緩緩睜開蒙了霧的眼,望著觀音手中的楊柳枝,朦朧間似是開出了玉色的花來。
“老太太,用飯了!”清脆的少年聲打破了沉靜。
干裂的唇微啟又合,只嘆了口氣。
自己已然是老太太了,會(huì)喚她秀姑娘的人都不在了。
那個(gè)人,已經(jīng)不在了。
如若沒有被當(dāng)作棋子嫁給皇上,如若早些遇見他,結(jié)局定是不一樣的,會(huì)不一樣的。
她成了白發(fā)老人,而那個(gè)人卻永遠(yuǎn)留在了最好的年華里。
那年,般若清音如風(fēng)。
她總愛跑去寺里聽他講故事。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shí),照見五蘊(yùn)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fù)如是,舍利子,是…。”僧人又在念著,這些她都快記下來了。
“小和尚,我又來聽你講故事啦,小和尚,你開開門啊小和尚唉...,我們再去樹底下講故事啊,小和尚,小和尚?!?p> 僧人開了門。
“呵~秀姑娘今日想聽什么。”
“什么都行。”
“從前有個(gè)老和尚,總是被賊光顧,他忍無可忍了,有一天,賊又來了,他就對賊說,請你把手從門縫里伸進(jìn)來,你要什么,我就給你什么,那賊聽了高興極了,就把手從門縫里伸了進(jìn)去,誰知老和尚一把揪住他的手,捆在柱子上,然后用棍子痛打他,一邊打還一邊喊: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
“哎喲!別打了~~~哎喲~~~~痛!哎喲!!住手!!哎喲~~,”“那賊痛極了,無奈跟著喊: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這便是佛經(jīng)里著名的三皈依故事?!?p> “你那是三皈依,我這卻有四皈依,要不要聽啊?!?p> “何謂四皈依?”
“手伸過來,跟著我念?!?p> “皈依佛?!?p> “皈依佛?!?p> “皈依法?!?p> “皈依法?!?p> “皈依僧?!?p> “皈依僧?!?p> “皈依……皈依秀姑娘。”
“皈依…嗯?”
“說啊,皈依秀姑娘。”
他緊握著手中滾燙,卻只沉默。
“好啦小和尚,我先回去了,明日再來聽你講故事?!?p> “三日后你便入宮吧?!边@是回府后父親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她只覺心頭被刀刺穿,凜冽的冷風(fēng)呼呼往心口灌。
“當(dāng)父親求你了!”
“三妹妹,父親都如此了!你也該懂事些。李府的氣運(yùn),可全憑你了!”二姐姐拉了她的手。
是啊,父親一生所謀,不就是李府的氣運(yùn)嗎。
“大師,看我的破軍終于齊了!”
“…”
“大師,等我拿到大扇子跳舞給你看!”“…”
“這兒的路我比秀坊還熟悉呢!”“…”
“大師…”
“嗯?”
“再講個(gè)故事給我聽吧?!?p> 她紅衣似火,艷若桃花。
“我要嫁人了?!?p> …不知何故,佛珠散了一地。
“阿彌陀佛?!?p> 灼灼紅妝十里,鑼鼓聲鋪天蓋地,長街簇了滿城百姓。那天的南城飛花滿天,轎中人一襲嫁衣如火比飛花熱烈。
人群里立著一個(gè)穿著紅衣的僧人,怔怔站著,望著花轎遠(yuǎn)去,人群散了,紅衣僧人捻著手中佛珠黯然離去,微微啟唇似又念著什么。
驀然回首,花轎已抬過了街尾。
有些人和著殘陽化作了心上的朱砂,從此點(diǎn)在額上。
后來她入了宮,封了后,又廢了后。原來當(dāng)初是她的好姐妹攛掇著將她送進(jìn)宮好讓她做墊腳石,原來父親心里真的從未有過他這個(gè)女兒,原來自己從始至終只被當(dāng)做一顆棋子。
“和尚你還好嗎?”
“和尚我過得不好,老皇帝都不來看我?!?p> “和尚我想聽你給我講故事了?!?p> “和尚你知道嗎,頭上這些東西戴著真的好不舒服,我還是喜歡你給我做的木蘭花簪?!?p> “和尚你來看看我吧?!?p> 她給他寫了無數(shù)封信,卻從來沒有回應(yīng)。
最后一次見到他是在皇上的養(yǎng)心殿,他被綁著,人似是無力,癱軟在地上。
一疊書信扔在她臉上。
“我很好。”
“我給你講故事吧……”
“好……”
“那常戴著……”
“明日我便進(jìn)宮了?!?p> “……”
原來他每一封都回了。原來都被她的好姐姐們,不,現(xiàn)在是宸妃和莊妃,送去了養(yǎng)心殿。
“你還有什么好說的?”皇上掐著她的的臉,仿佛要碾碎她的骨。
“你殺了我吧,放過他,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了”她一下一下地磕著頭,眼前天昏地暗,全然不知痛覺,只想拼命留住那一點(diǎn)光,好像扯著眼前人的明黃袍角就還能聽到那些故事。卻被一腳踢開。
“他已服了夾竹桃。念你父親此次戰(zhàn)事有功,朕可以饒你不死。終生監(jiān)禁護(hù)國寺,非死不出!”
“和尚……和尚……你醒醒,醒醒看看我好不好,我給你講故事啊……我給你講故事!……你醒過來好不好?”她用衣袖輕輕擦去他嘴角的血。
“我去找太醫(yī),江太醫(yī)會(huì)救你的……她會(huì)的……”
手卻突然被人拉住。
他艱難地睜開疲倦的眼,搖了搖頭。
她掙脫,她要找太醫(yī)救他!
“皈依……皈依秀姑娘?!鄙砗笕攵曇魷厝?。
他閉了眼,垂了伸出的手。他仍笑著,一如寺里開著的玉蘭那樣好看。
“和尚……和尚……你別丟下我好不好?不要……你還欠我好多好多故事…嗚嗚…”
后來每年的玉蘭仍那么開著,絢爛好看。只是沒了會(huì)做玉蘭簪的那個(gè)人。
她要隨他而去,隨他回到那刻在記憶中揮之不去的玉蘭花開的年華里。
她睜大了渾濁的眼睛,她模糊地看到有人進(jìn)來坐在了床邊,月白僧袍,清瘦干凈,他對她笑著……
伸出手去,人影卻漸漸離散。
干裂的唇囁嚅,手輕輕垂在了床沿。
一顆淚從眼角滑落,滴在灰布破枕上。
若能回到從前,她絕不會(huì)再任人擺布,絕不會(huì)再進(jìn)宮,來生再難,她都要護(hù)好他……
木魚聲響起。
“皈依佛,皈依法……”
她終于尋到了心心念念的那個(g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