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愛看電視,看到不合的演技或劇情,氣得叫罵批評,卻又不換頻道。外人見了一定會覺得不可理喻的,我知道老爺子這是屋里待久了,憋的。
疫情以來不敢出門,自從新聞上看到一個老頭因為打乒乓球感染了,父親就更不敢出去了。
如果沒有疫情,父親母親每天都會同一群老伙伴健身聊天打乒乓球,滋潤得在老家一樣。但是剛來的時候不是這樣。
父母來帶孫子。幼兒園上學的時間,老兩口很是無聊,沒有聊得來的朋友,出門太遠又怕找不到回來的路,人生地不熟,很是寂寞。母親是個聯(lián)絡人的性格,十天半月已面熟了幾個。父親慢熱,一張生人勿近臉,是人不理我,我不理人的。
日子如水一般流過,變化是潛漸的,半年時間父母在小區(qū)的老年朋友竟發(fā)展成一個小的團隊了。每天這一小隊老人散在健身器材和乒乓球桌,父母如魚再入水了。球技精進的同時,父母總是帶回有趣老頭的傳說。
有趣老頭的開場白一定是“你上過學嗎?”。繼而是問年齡猜生肖或是問生肖猜年齡。再就是破悶了,也就是謎語,這個有趣,因為等不到你猜,謎底他已揭曉,幾次之后你就會知道,這悶相當于是他破給自己的。
據(jù)說老頭頭部受過傷,開過顱所以健忘。有人說魚的記憶只有七秒,老頭還好,頂?shù)纳蟽蓷l魚的。記憶不好,又愛考教人。聚在一起的時候,乒乓球臺四圍的每一個人都要被相同幾個問題考教好幾輪的。老頭的愛人我們喚作黃姨的,是母親的教友。很愛乒乓球,打球的時候還要分心自家老頭,一者怕老頭把人問煩了,惹人生厭,時不時的將老頭拉開一邊,再就是擔心沒留神下被老頭走丟。
父親說,老頭的情狀有些像我的奶奶,卻又是不同的。我奶奶患了老年癡呆,也是記不住事的。奶奶生病的時候,我在外地工作已經(jīng)有幾年了,過年也是難得回老家一次的。所以一直不大清楚奶奶的病況。直到一次火車上餐車里,我才清楚奶奶病情的嚴重,已經(jīng)行動不便需要人攙著了。生病的奶奶總是抓反筷子,爺爺為她正過來,她還是要調(diào)過去,如此四番,爺爺也放棄了??吹萌诵乃?。奶奶問我,在哪里?我答,在BJ。奶奶看著我說,真好。爺爺讓奶奶吃飯,奶奶的飯都從嘴和碗之間漏了,送不到嘴去,沒有送到嘴神情卻好像是吃到了的。又問我,在哪里?我答,在BJ。奶奶端詳著我說,真好。我的眼淚快要阻不住了。奶奶不夾菜,仿佛菜不存在,不經(jīng)提醒,吃飯的動作也不記得做。前面話音剛落,奶奶又問我,在哪里?我答,在BJ。奶奶望著我說,真好。我低下頭埋進碗里,猛扒著眼淚拌飯,不忍再對視奶奶,怕看見老人家的可憐。奶奶很多人很多事都不記得了,卻還記得我。
想起奶奶,我很難過。父親有腦梗,說會遺傳奶奶的病,聽得我更進一層的難過。相承一脈,想我到老的時候怕也和奶奶一般的情狀,一時間覺得自己像是座海中孤島,一重重難過化成的海浪拍打著我。奶奶已經(jīng)去世幾年了,爺爺也于去年因肺癌晚期去世了。我已經(jīng)失去爺爺奶奶了。
老頭與奶奶情況不同,一樣健忘但是身子骨硬朗。經(jīng)常帶孩子出去的老婆也早與老頭熟識了。喜宅的我一次熬不過老婆,全家一塊去散步,來到健身器材處,大家都自然的融入,父親去打乒乓球,母親和老婆也自有人聊天,就連我三歲的兒子都有一個玩伴。在兒子不遠處的一角自娛,醒起自己其實也是和父親一樣的生人勿近的性格。老頭才不管你人是什么性格,找上了生面孔的我。小區(qū)的這個有趣的老頭,我直到住進橄欖樹半年才正式見過。
老頭說話快得像機槍子彈噴射,“你念過幾年書?”
我早料到會有這一幕,卻沒有預備答案,于是只好小學初中一一的加起來,等我算出了答案,老頭已找我兒子去了。
“你念過書不?”老頭這話我兒子聽不懂,沒有回答。
“你幾歲?”這個問題還好。得到三歲的答案,老頭立刻大聲嚷出“屬猴!對不對!”大拇指舉向天,好似獲勝了一般驕傲。這確是個有趣的老頭。
看了一回老人乒乓球,別說,打得都還挺好。轉(zhuǎn)過臉來再看那老頭,還在與兩個孩子交流。不知前面聊了些什么,這會兒我兒子變成了屬羊的,二十九了。荒謬得聽得人都開心了,這小老頭還真是個有趣的。
老頭又轉(zhuǎn)到我這里,“我年輕的時候喝醉五十次!”,“我兒子北大畢業(yè),年薪五十萬!”,標志性的大拇指舉天。不計較他為什么鐘情于五十這個數(shù),健忘的他卻沒有忘記心中的驕傲,這執(zhí)念令我感動,老頭在我眼里不是單單的有趣了。
這時又來了一個滿口酒氣的老頭,后來我才知道,大家伙兒都叫他作全民老鄉(xiāng)的。
全民老鄉(xiāng)進場,即被有趣的老頭攔住,老頭高舉大拇指,“我年輕時喝醉五十次!”。
全民老鄉(xiāng)不屑:“我一年喝多都不止五十次,你年輕時候才五十次?!?p> “你屬啥?”任你說什么,老頭是有自己的世界的。
“還屬啥,屬狗?!比胬相l(xiāng)不情愿搭理他。
“七十三,對不對!”大拇指向天。
全民老鄉(xiāng)不耐:“當然對了,你都問我多少次了!能不對嗎!”
老頭轉(zhuǎn)去折磨別人了,全民老鄉(xiāng)找上了我。我不認得他,他似乎知道我。
“那是你媳婦吧,咱們是老鄉(xiāng)。”酒氣噴涌到我臉上。
我起了興趣:“您也是HLBE的?”
“不是,我通遼的,和你媳婦老鄉(xiāng)?!苯又驼f開了,講他兩個兒子有錢,BJ都有房,裝修用硅藻泥,老貴了,連家具都是鑲金邊的。他兩個兒子吃得開,聯(lián)通黑白,從各個口的領導到小區(qū)物業(yè)經(jīng)理,都是朋友,好使著呢。又講他兒子怎么打人怎么大把使錢。我忽然想起老婆曾經(jīng)說過小區(qū)里有一個愛吹牛的老頭,吹噓自己兒子大金鏈子開寶馬,結(jié)果是開寶駿的,不會就是他吧。
回到家里跟老婆講,老婆說他不是赤峰的么,怎么又改了通遼了?真不愧全民老鄉(xiāng)。
這哪里是有一個有趣的老頭啊,分明是有兩個嘛。
也可能人老了都會變得有趣吧。等我老了,也成了老頭,如果有幸沒有老年癡呆,應該也會是有趣的吧。
希望疫情盡快過去,父親母親可以出門會友,我們又可以見到有趣的老頭。老頭的兒子也可以回來看望他們老兩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