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以牙還牙
九月初七,封峻選擇的暗殺地點,是在松嶺坡。
這座丘陵位于朔北城的北面,封峻騎著一匹黑馬從西面的馬道上山。在進入松嶺坡前,他將頸間系著的領巾拉起來遮住半邊臉。
封峻身穿一套緊身小袖鴉青色褶服,短至兩胯,配上一條寬大的縛袴,為了方便活動,用一條帶子系住膝下的位置,腳上則是他平常穿的那雙圓頭烏皮靴。
在他肩上的弓袋中,放著他的黑漆弓,腰間系著箭壺。他仔細觀察了道旁的情形,沒有發(fā)現(xiàn)暗哨的蹤跡,便徑直朝坡頂馳去。
封峻選了一處陰涼隱蔽的地方拴馬,黑亮的馬臀上光滑平整,沒有能夠表明身份的烙印。他拴好馬以后,走到坡頂?shù)臇|南方向,俯瞰坡下那條馬道,這條路正是從城中往返朔北軍營的必經之路。
在和煦的山風中,封峻拉下遮住口鼻的領巾,將左手小指放在口中打濕,然后向前平伸出左臂,感受風向和風力,計算著射箭的角度和距離。
最終,封峻選定了一棵臨坡的大樹后面,從地勢來說,這里居高臨下俯視丘陵下的馬道,周圍樹木疏密有致,既不容易遮擋視線,又可以提供必要的隱蔽,風向和風力也正好,不會影響羽箭的準度和力度。
封峻來到樹下,取下背上的弓袋放在旁邊,拿出黑漆弓握在掌中,靠著大樹坐下。他抬眼看了看天色,天色應該還早,劉堅巡視完朔北軍營,回城的時間一般在酉時左右,這個時間,正是朔北軍府的佐吏向刺史呈遞當日公文的節(jié)點。
之前劉堅來陷陣營要人,他料定他不敢明搶,卻沒有料到他會這么快派出刺客,險些讓靖云命喪于此。
一想到這里,他的胸口燃起猛烈而冰冷的殺意,握緊了手中的黑漆弓。
元靖云今日一早出發(fā)前往郁陽,是藏在朔北往郁陽運米的米商隊伍中。前幾年,顧良才從流寇手中救過那家米店老板的性命,他打包票說肯定靠得住,再加上此時沒人料到她會回郁陽,沿途盤查不嚴,要入京應該不難。
按照元靖云的謀劃,她要暗度陳倉,他就要大張旗鼓地明修棧道,在朔北鬧出大動靜。要說動靜,沒有什么比得上堂堂一州刺史被殺,但也不能落人口實,真正把火力吸引到陷陣營,要脫身就很難。
因此,劉堅只能死于無名“流寇”之手,只要沒有確鑿證據,他和陷陣營都還有轉圜的余地。
更重要的是,元靖云打算用劉堅的死,來證實一個猜測。
山風吹拂,掠過松嶺坡蒼翠欲滴的樹葉,發(fā)出陣陣沙沙聲,再配上草間鳴蟲此起彼伏的叫聲,匯合成一段充滿野趣的林間小調。但這小調落在封峻的耳朵里,都被無形地屏蔽掉了,他的心思不在這里。現(xiàn)在,只有一種聲音可以吸引他的注意力。
突然,封峻睜大了那只尚存的右眼,側耳凝神聽著。他立刻起身,抓起黑漆弓,將身形隱蔽在樹后,專注地盯著坡下延伸至遠處的馬道。
馬道上仍然和剛才一樣平靜,毫無人跡。
然而,山風不會說謊,已經提前送來了微弱而錯落的馬蹄聲,這些落在他耳中,都成了殺氣凜然的行動信號。
果然,沒過多久,遠處的馬道上塵沙飛揚,一騎人馬出現(xiàn)在他的視線中。他瞇起眼睛,死死注視著他的獵物。
終于,封峻看到了隊伍中的劉堅,在他的坐騎前后,還奔馳著約莫二十多人的親兵隊。
他從腰間箭壺中,抽出一支羽箭,搭弓引箭,瞄準了隊伍中時隱時現(xiàn)的劉堅。首惡必誅,他的目標只有劉堅,更重要的是,要想隱蔽身份、盡快脫身,要竭力避免與這群人數(shù)眾多的親兵纏斗。
隨著這騎人馬逐漸逼近,封峻執(zhí)弓的手也在跟著慢慢移動。在他的瞄準視野中,劉堅的身影常常被遮擋住,親兵、樹干、枝葉、塵土……這些都可能成為他功敗垂成的絆腳石。
如果失敗,劉堅必然萬分戒備,再想下手更是難上加難。封峻的暗殺機會,只有短短一瞬,要想在這些遮擋物的間隙中,敏銳識別出這珍貴的一瞬,并且牢牢抓住它,幾乎要動用他全部的經驗和技巧。
只有一箭的契機,沒有補射的機會。
劉堅的馬隊更近了,要不了多久就會從他面前騎過。他的呼吸一如往常,心跳也鎮(zhèn)定自若。他引弓的雙臂,一直保持著控弦的姿勢,穩(wěn)穩(wěn)當當,沒有絲毫抖動,握著弓弣的掌心,干燥有力,箭尖的方向,仍然死死咬住劉堅的身影,隨著他的行動緩緩移動。
他在等。
突然,封峻屏住了呼吸,幾乎在同一瞬間,滿弓離弦,羽箭以迅雷之勢,穿過錯落有致的枝葉間隙,銳不可當?shù)貨_向目標。
封峻的目光,緊緊跟隨這支羽箭,一直看到它穿透劉堅的脖頸,才長長呼出一口氣。緊接著,他看到劉堅中箭墜馬,身后一個親兵勒馬不及,馬蹄重重踩踏在劉堅的身上,必然活不成了。
確認這一點后,封峻沒有半分耽擱,一邊跑向拴馬的地點,一邊將脖子上的深色領巾拉起,蓋住口鼻遮擋面容。親兵隊很快就會順著來箭的方向,守住松嶺坡的各處要道,他必須在此之前逃脫。
更棘手的是,如果等他們叫來朔北軍營的兵力,更會將這座丘陵圍得水泄不通,到時候就插翅難飛了。
封峻來到拴馬處,解開馬韁翻身上馬,一手執(zhí)弓,一手握韁,朝朔北城的方向奔馳而去。他不敢走馬道,只能在林間穿梭,為了避免被樹枝刮倒,他不得不低低伏下身子,幾乎緊貼在馬背上。
“抓住他!別讓他跑了!”
幾支羽箭幾乎貼著他的耳邊呼嘯而過。他轉頭一看,親兵隊在他身后緊追不舍,快速地四散開來。他們比他預料的更加訓練有素——劉堅遭到暗殺,他們如果交不出兇手,回去也活不成,必然以命相搏、死咬著他不放。
封峻快速抽出一支羽箭,保持伏在馬背的姿勢,在難以想象的逼仄空間中,引弓朝后射去,利箭破風,一個親兵應聲墜馬。
一箭,一個。
又一箭,又一個。
須臾間,他左右開弓回頭便射,七八支箭次第放倒了七八個親兵,還有兩三個則是自己射箭時,被樹枝刮倒墜馬。
余下的人似乎畏懼封峻的箭術,與他漸漸拉開距離,他們自知沒有封峻這般精妙的弓馬技術,便紛紛低伏在馬上,不再放箭,只是小心躲避林間的樹枝,時近時遠地跟著他。
果然,這樣一來,封峻要想故技重施,變得更加困難。一個箭壺只能放下二十支羽箭,他沒有多余的可以浪費。因此,他引弓放箭的頻次變少,也需要更長的瞄準時間,才能保持箭無虛發(fā)。
三箭之后,又有三個墜馬。
封峻不用看也心中有數(shù),箭壺中還剩七支箭,身后的親兵還有六人,送他們上路,夠了。
此時天色漸漸發(fā)暗,松嶺坡的林間道路被枝葉遮擋,暮色已經有些濃厚了。他估摸著過不了多久,就能夠馳離這座山坡,在此之前,只要像剛才一樣小心解決掉身后的追兵就行了。
封峻再次轉頭控弦放箭時,突然聽到胯下的馬長嘶一聲,像撞到了什么一般徹底失去平衡,一股巨大的慣力,將他從馬背上狠狠甩了出去。
絆馬索?!
封峻來不及細想,迅速蜷縮身體,用手臂護住頭面和肋下,幾乎與此同時,左側肋部受到一陣猛烈的撞擊,落地以后,他又翻滾好幾圈才停下來。他撐起身,一陣劇痛從左肋出襲來,令他倒抽了一口涼氣。
偏偏是這時候。
封峻忍著痛迅速爬起來,隱蔽在一棵大樹后面。此前在郁陽大牢受刑時,被獄卒打斷了幾根肋骨,想必剛才落地時受到撞擊,舊傷復發(fā),現(xiàn)在沒法再引弓了。
他背靠著樹干咬緊了牙關,聽到身后漸漸逼近的馬蹄聲。這下他才明白,那些親兵以命相誘,吸引他的注意力,是為了讓同伴設下絆馬索,就等著將他圍堵到這里。
離他不遠處,那匹黑馬倒在地上痛苦地嘶鳴,已經不能再騎了,他要想徒步逃脫騎兵的追捕,幾乎沒有絲毫可能性,唯有迎敵一戰(zhàn)。
親兵隊的包圍圈越來越近了,數(shù)支箭朝向他的方向凌厲射來。封峻伏低了身體,計算著來箭的方向和人數(shù),趁親兵抽箭搭弓的短暫間隙,撿回了掉在附近的黑漆弓和僅剩的幾支箭,
封峻低頭看著手上那張跟隨他出生入死的黑漆弓,深吸一口氣。引弓的方式,從來不止一種,除了臂張,更有腳張。
在灰黃的暮色中,封峻忍痛捂著撞傷的左肋,慢慢站起身來,面向親兵馳來的方向。他高抬起右腳踩住弓弣,右手搭箭控弦,用僅存的右眼瞄準目標——
只要有弓,有箭,這里就是他的修羅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