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黃雀在后
九月初九,酉時正左右,皇宮的青陽門籠罩在一片深黛的夜色中。
元靖云身穿一套小黃門服飾,低著頭,手中捧著一大堆書簡,扮作步臨淵的親隨,步履匆匆地跟在他后面。
青陽門是皇宮東面的內(nèi)宮門,青陽門外就是著名的啟夏街,在啟夏街上林立著眾多中央官署,步臨淵以中書舍人之職,帶著一兩個小黃門出入,到啟夏街上借閱幾份公文回宮,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步臨淵和元靖云剛才從東面的外宮門——明義門出入的時候,守衛(wèi)看了步臨淵的中書舍人腰牌,又收回了小黃門下午出宮時給的臨時憑證,就順順當當?shù)胤潘麄冞M來,沒有出什么岔子。
此時,元靖云跟在步臨淵后面,沿著宮道朝青陽門走去,宮道兩邊均勻地放置著石燈柱,燈火在濃厚的夜色中,鋪展開一團又一團暖黃的光暈。沒過多久,他們來到青陽門的門洞前,步臨淵鎮(zhèn)定自若地將腰牌遞給守衛(wèi)。
“慢著?!?p> 元靖云聽到一個渾厚的男子聲音,有些耳熟。由于低著頭,她的視野極其有限,只看到一個穿著上好烏皮靴的男子,款步走到他們的面前。
她聽到步臨淵問道:“不知葉校尉有何指教?”
“都這么晚了,步公公才從宮外回來,看來這中書監(jiān)的差,也不怎么好當?!?p> “為陛下分憂,算不得什么。只是這些文書曹公公還等著看,葉校尉可否——”
“這是自然,步公公請?!?p> 步臨淵接過了腰牌,揖了一禮。元靖云正要跟著步臨淵往宮內(nèi)走,卻被一只手攔住:
“步公公,你身后的這小黃門似乎有些眼生?!?p> “葉校尉有所不知,這孩子前兩個月才進宮,我嫌他笨手笨腳,就留在中書監(jiān)灑掃。這不,往常跟著我的小惠子病了,實在缺人手,才把他放在身邊打打雜,湊合著用吧?!?p> 元靖云即便低著頭,也能感覺到一股銳利的視線,正就著宮門口的燈燭,在細細打量著她,那個聲音又說道:
“原來如此,那他的腰牌呢?”
“葉校尉說笑了,像他這種小黃門,哪來的什么腰牌?!?p> 元靖云聽到步臨淵的聲音中,正竭力掩飾著一絲驚慌。
“小黃門當然沒有,公主卻有?!?p> 元靖云聞言,心中一驚,看到一只手朝她猛地伸來,粗暴地捏著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頭來。
她只覺下巴仿佛要被他的手捏碎,便不由自主地松開抱著的書簡,任由它們滾落在地,想要掙脫他的鉗制。
元靖云抬眼一看,眼前的這名宮門校尉,身穿南軍宮門校尉的四品鎧甲,身形挺拔高挑,他這種高鼻深目薄唇的深邃五官,果然與葉羽長得一模一樣。
然而,元靖云注意到,在他的神情中,又帶著幾分與葉羽截然不同的桀驁。
“我倒忘了,你已經(jīng)不是公主了。”葉昂目光陰沉地看著她,松手放開她的下巴,轉(zhuǎn)頭對一旁的部下說道:“你去通知戚衛(wèi)尉,就說抓到元靖云了,在東亭候著。”
元靖云對呆立在一旁的步臨淵使了一個眼色,步臨淵如夢初醒,匆匆向?qū)m中跑去。
“要搬救兵?我勸你還是省省吧?!比~昂冷笑一聲,粗暴地推搡著她,沿著宮墻朝南面走去。
元靖云走在葉昂前面,身邊圍著五六個提著燈籠的南軍兵士。沒過一會兒,他們一行人來到了南面的宮墻邊,這里有數(shù)間并排相連的廡房,每間都沒有窗戶,僅有一扇包了鐵皮的木柵門,原來所謂的“東亭”,指的就是這種臨時囚室。
葉昂走到最近的一間囚室前,伸手取下腰帶上的一串鑰匙,打開了囚室的門鎖,然后朝她走來,伸手想要抓住她的左臂。
“我自己會進去?!痹冈埔粋?cè)身,躲開了他的手,怕他碰到左肩的傷口。
葉昂后退了一步,讓出了囚室的入口,說道:“也行,算你識相?!?p> 元靖云走進了黑漆漆的囚室中,聞到一陣刺鼻的陳舊霉味,身后“哐啷”一響,她轉(zhuǎn)身一看,葉昂關(guān)上了木柵門,用鑰匙上了鎖,隨后將鑰匙放回了腰間。
這時,葉昂朝左邊看去,隨即轉(zhuǎn)身抱拳一禮,說道:“屬下參見戚衛(wèi)尉。”
囚室門口一左一右掛著兩個燈籠,從木柵門的間隙中透出光來,元靖云走近門口,看到戚澤帶著數(shù)名兵士,正朝這邊走過來。
戚澤走到囚室前,瞥了她一眼,轉(zhuǎn)頭對葉昂說道:“你做得很好?!?p> “屬下不敢當,只是葉羽革職的事……”
“你放心吧,你弟弟的事原本就是空穴來風,我會在太尉面前美言幾句,想必要不了多久,他就可以官復(fù)原職?!?p> “屬下多謝戚衛(wèi)尉?!?p> 元靖云聽著戚澤和葉昂之間的對話,不禁長舒了一口氣,到目前為止,一切都在她的計劃中。
按照她的謀劃,她作為誘餌從青陽門入宮,葉昂為了邀功,必然會親自將她交給戚澤。就趁葉昂離開青陽門的這段時間,葉羽會穿上他放在家中的另一套南軍鎧甲,假扮成葉昂,從青陽門放一隊搬運太子賀禮的仆從入宮。
這些仆從,都是北軍將士偽裝的,以森嚴的宮門門禁制度來說,他們多半要露出馬腳,不過,有了“葉昂”這個青陽門校尉幫忙,事情必定會順利得多。
正在這時,戚澤轉(zhuǎn)過身,隔著木柵門冷冷看著元靖云,說道:“你先下去,我有幾句話要問她?!?p> “是。”葉昂手一抬,囚室門口的十來個兵士跟著他,走到囚室對面的宮墻腳下,遠遠戒備著。
元靖云用手輕扶住粗糙的木柵門,想要看清戚澤的表情,對他說道:“你要殺我,沒必要支開他們?!?p> 戚澤的右臉隱沒在燈籠的陰影中,冷冷說道:“殺你?還不夠。”
“這么說來,你果然是為了裴暄靈才這么做?”
“閉嘴,你不配提她的名字。”
“如果你認為是我害死了她,那就直接找我算賬,沒必要牽連到元氏?!?p> “真是說得好聽,裴禎明死了,也沒見你對裴家收手?!?p> “那是兩回事,如今我是戴罪之身,死有余辜,只要你能放過他們——”
“你對裴家趕盡殺絕時,怎么沒想過放過他們?”戚澤面帶怒容,惡狠狠瞪著她,“如果沒有金川門之變,我早就該迎娶暄靈——”
“那你為什么不娶她?”元靖云緊盯著戚澤,打斷了他,“我猜想,你父親和戚太尉反對這門親事,而你想要保住衛(wèi)尉之職,所以就乖乖聽話、任人擺布?”
“你閉嘴!”戚澤怒喝了一聲,“砰”地一掌重重拍在木柵門上。
“果然,被我說中了?你心里當然明白,如果你能堅持娶她,夫家足以庇護她,裴沐柔就是最好的例證,可你沒有,所以說,你根本不是在恨我,是在恨你當初的軟弱無能。”
戚澤“噌”地拔出一半佩劍,咬牙切齒瞪著她,眼中幾乎要噴出火來。他僵了一陣,猛地收劍入鞘,搖了搖頭,慢慢說道:“現(xiàn)在,你還不能死?!?p> “怎么?是元弘嘉不讓你殺我?”
“你自以為運籌帷幄,可我不妨告訴你,劉堅遇刺的消息一傳回郁陽,元弘嘉就知道你回來了。”
元靖云一怔,沒由來地感到一陣心驚肉跳。
戚澤看著她的樣子,漸漸露出滿意的神色,說道:“如今你自投羅網(wǎng),不就是為了拖住我和葉昂嗎?”
元靖云暗暗一驚,掌心開始滲出冷汗。她故作鎮(zhèn)定地說道:“什么自投羅網(wǎng),我不懂你在說什么?!?p> 戚澤冷笑了一聲,說道:“你不懂沒關(guān)系,反正等到北軍入宮以后,夜宴也該開場了?!?p> 元靖云聞言,不禁大驚失色,心口一陣狂跳。他們的計劃已經(jīng)敗露了?如果這一切都在元弘嘉的預(yù)料中,那他打算如何利用這些來對付她?她一時心亂如麻,理不出頭緒來。
戚澤側(cè)過身,朝葉昂遙遙一抬手。葉昂穿過夜色疾步而來,朝他抱拳一禮。
戚澤對他說道:“你要仔細看著她,要是出了什么事,唯你是問?!?p> “是?!比~昂又是一禮。
戚澤朝葉昂一伸手,說道:“這囚室的鑰匙呢?”
葉昂抬起頭,臉上閃過一絲錯愕,隨即抿緊了薄唇,伸手取下腰間的一串鑰匙。他松開銅扣以后,拿出其中一把鑰匙,捧在手中遞給戚澤。
戚澤拿過鑰匙,冷冷看了一眼葉昂,轉(zhuǎn)身將鑰匙插進她面前這扇門的鎖孔中,向左轉(zhuǎn)動“噠”地一聲開了鎖,又向右轉(zhuǎn)動重新鎖上。
元靖云看到眼前的情形,漸漸明白過來,戚澤根本就不信任葉昂,他怕葉昂拿假的鑰匙敷衍他,所以要當著他的面親自測試一下。
葉昂站在戚澤身后,眉頭緊皺。門口的燈光映照在他高聳的眉骨上,投下幽深的暗影,他臉上克制的恭謹漸漸消失了,眼底慢慢顯露出她初見他時,那種令人印象深刻的桀驁難馴。
戚澤拿著鑰匙,轉(zhuǎn)過身緊盯著葉昂,說道:“我記得東亭有幾間的鑰匙是兩把,那這間呢?”
元靖云聽他這么說,突然有種感覺,戚澤像這樣明知故問,就是為了測試葉昂的忠誠與服從。
“回稟衛(wèi)尉,這間也有兩把?!比~昂低著頭,從剛才解開的銅環(huán)中又取下一把鑰匙,再次捧給了戚澤。
戚澤露出了滿意的神色,將兩把鑰匙捏在手中,帶著兵士朝舒慶殿的方向走去。
元靖云望著戚澤離開的背影,心中不禁焦灼難耐。
北軍入宮……夜宴開場……戚澤的這些話,到底是什么意思?既然戚澤知道葉羽會冒充葉昂,帶領(lǐng)北軍入宮,完全可以在宮門就將他們拿下,為什么還會放任他們依計行事?
夜宴……北軍……
元靖云凝神思忖著,腦中猛然閃過一念,背上霎時竄起一陣刺骨的寒意——
糟糕,中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