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迤西舊事

第十七回 氣吞殘?zhí)斝椆?江湖夢斷泛扁舟

迤西舊事 尹嘉陸 6496 2020-02-15 22:54:15

  話說深陷悲傷中的三人被嚇一跳,卻原來是楊陽看到了硬漢的柔情,便將畫面感極強的硬漢的憂思定格下來。楊康站起來忙向世堂鎮(zhèn)東介紹楊陽,接著又介紹道:“這是三叔,這是東哥,我們小輩誰年紀(jì)大誰就是哥,不講輩分。”楊陽極禮貌地道個萬福,鶯啼婉轉(zhuǎn)道:“三叔好,東哥好?!闭f完便靜立楊康身后。

  世堂鎮(zhèn)東起身答禮。世堂道:“前兒接信就已知曉,歡迎成為我們楊家的一員。我這就寫信回去,讓他們現(xiàn)在作準(zhǔn)備,給你們辦一個氣派的婚禮?!?p>  楊陽道:“叔,不用了,我們辦過了。”

  世堂錯愕了一下,“要辦,要辦,要大操辦,家里面一定要給你們體體面面操辦,辦兩場,舊式新式都要辦?!?p>  站在溫婉美麗,大方漂亮的兄弟媳婦面前,鎮(zhèn)東居然有些手足無措,不知道說什么好,只尷尬的笑了笑,心里頭卻在想著要是那一天自己一擊得手,面前的美人會不會就是自己的媳婦。

  看到尬態(tài),楊陽道:“您們慢慢聊,我出去再給勇士們留個念想?!闭f完便娉婷而去。

  世堂拍拍楊康肩膀,“叔算是服了你了,一扁擔(dān)敲回來個漂亮媳婦?!弊彀团蜴?zhèn)東,“你也莫放松,加把勁,回鄉(xiāng)時帶個媳婦回去?!辨?zhèn)東聳聳肩,無奈地擺擺手。世堂轉(zhuǎn)而面向楊康,凄然道:“不是我棒打鴛鴦,你也看到,子弟們一下子沒了這么多,其他人要是知道你帶媳婦回來,會傷了大家的心。你兩個也別成日家粘連在一起,讓她跟秀兒一個帳篷,我們誰都莫往外說,等回鄉(xiāng)去了了亡兒們的喪再辦你的喜事。子弟們的骨血我每天早晚按時上香獻供,你們莫管?!?p>  這當(dāng)兒于連副報告補充兵員列隊完畢,請兩位長官各自挑選。鎮(zhèn)東對于連副說:“知道了?!睏羁档溃骸案?,你處理一下,我去送送陽子?!?p>  看著康兒把楊陽抱上驢背,牽著驢兒走遠了,心中竟然有些酸楚,轉(zhuǎn)身對于連副說:“炮隊和機槍兵不能分散使用,人嘛,都是為了抗日,就按單雙號劃拉吧。要是有鄉(xiāng)黨、兄弟想要分配在一塊的,你看著盡量滿足吧。”世堂贊許地點點頭。于連副走后,鎮(zhèn)東打開香柜,捻了三支香說:“我去給梅兒還有弟弟上注香?!笔捞瞄L嘆一聲,淚眼朦朧。

  楊康回來說剛好遇到川軍后送傷員,楊陽跟車回報社去了。世堂道:“你去看看補進來的新兵,多跟他們接觸接觸,每一個都要注意到,說話低點姿態(tài),放下身段,免得戰(zhàn)場上挨黑槍。大家都從云南出來,要是看到哪個家里面實在有困難,且莫聲張,你跟我說,我私下里給他家里郵點錢。還有,你討媳婦的事,一個上都莫說。對了,今晚起吃飯人丁多了,我得下廚去看看備齊了沒有?!?p>  新兵老兵的交融快捷順利,驕陽下的實戰(zhàn)演練更是一絲不茍,畢竟戰(zhàn)場就在面前,鬼子的戰(zhàn)力也領(lǐng)教過,訓(xùn)練中一個細微的疏忽,在戰(zhàn)場上是致命的,誰也不想馬革裹尸,何況還沒有馬革。好在滇軍官兵多出自困苦家庭,不惜力不畏死,實戰(zhàn)訓(xùn)練中衣褲時常磨損成破布頭,僅余片布遮羞,更別無長物,就像花子,誰也不敢上街。教官都說戚家軍選的就是這樣的好兵。

  一日,送給養(yǎng)的軍需官在士兵們卸貨的當(dāng)兒跟世堂嘮嗑,閑談中說鎮(zhèn)中把司令官李宗仁的警衛(wèi)打傷了,他也只是聽到只言片語,更無詳細。世堂心頭一下子懸到空中,炒菜時候居然忘了放鹽。

  直到身著少校軍官服口袋頭斜插任命狀的鎮(zhèn)中回來,世堂方知原委。

  原來,鎮(zhèn)中接令親押俘虜?shù)剿玖畈?,在以往的?zhàn)斗中,俘獲日本兵太困難了,這次何況還是個少佐,又可以組織一場比較有效應(yīng)的宣傳戰(zhàn),既可以鼓舞民眾,又打擊日軍士氣,高層對此極為重視。

  第五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李宗仁,此時正在巡視六十軍防御戰(zhàn)線,接到戰(zhàn)報,立時趕到軍部。盧將軍在帳中心急如焚,押運車隊還沒有回來,比預(yù)計時間早超半日,派出去接應(yīng)的小分隊也毫無音訊。

  焦急中順帶向李長官請示獎賞事宜,李長官道:“擊毀坦克一輛,俘虜少佐一員,大功一件。獎,要重獎,連升十級都不為過?!?p>  盧將軍道:“他們楊家基礎(chǔ)建制連中已有三個校官,只恐將來賞無可賞。”

  李長官哈哈大笑:“滇軍神勇,要是哪一個再建奇功,確實無法獎賞,你們斟酌著處理吧。”正說著,值日軍官報告押運車隊回來了。

  首先下來的是一個滇軍士兵,長大個,衣衫不整,鷹鼻鴿臉,手腳奇長。接著抬下來的俘虜像個面條人,手腳蹋拉,嘴歪鼻斜,滿臉的怨毒。盧將軍急問怎么回事?軍法處長報道:“我親自押送俘虜,上車時還好好的,路上雖然兩次遭遇敵機轟炸,我不曾離開半步,其他人都在五步外,只有楊鎮(zhèn)中離得最近,可以審問他?!闭熊娽t(yī)驗看,軍醫(yī)報說喉結(jié)拈碎,手腳寸斷,腰椎移位,已是廢人。

  李長官深感惋惜,問鎮(zhèn)中是怎么做到的。鎮(zhèn)中囁嚅半天說不出話來,盧將軍說道:“楊家人世代習(xí)武,估計有些手段?!崩铋L官拍拍鎮(zhèn)中肩膀,溫和地說道:“別害怕,慢慢說。”鎮(zhèn)中吞吞吐吐,零零碎碎,前言不搭后語,好半天大家才明白是因為看到妹妹和三個哥哥就死在眼面前,還有好多小時候一起玩大的小伙伴也不在了,害怕當(dāng)官的心發(fā)慈悲把小鬼子放了回去,因此才下的黑手。

  不止一個軍官對鎮(zhèn)中在執(zhí)法處長和執(zhí)法隊眼皮子底下出手,卻沒有誰看到而深表疑議。

  李長官問道:“我貼身侍從也是練家子出身,敢跟他們比劃一下手腳么?”鎮(zhèn)中點點頭。

  李長官手指頭輕點,出來個精壯軍官,雙目如電,行動帶風(fēng)。鎮(zhèn)中看了一眼,說道:“再多幾個也無妨。”

  一句話逗得諸多人笑語呵呵,有人低聲罵道:“找死不挑日頭?!崩铋L官一揮手,三個軍官成丁字把鎮(zhèn)中圍在場中間,鎮(zhèn)中說道:“你們先動手。”聽聞此言,一個軍官突然出手,鎮(zhèn)中閃身躲過,腰眼上只一腳,軍官撲倒在地。第二個猛撲上來,鎮(zhèn)中接住雙臂,借力使力,身旋一圈,丟出兩丈開外,倒地不起。這第三個看見眨眼功夫放倒兩個伴當(dāng),怒吼一聲,龍吟虎嘯,如雷鳴電閃,踢襠貫眼。鎮(zhèn)中吃了一驚,二馬交錯間橫掛一腿,正中后腦,一聲悶響便轟然倒地,口吐白沫,昏死過去。諸位,這可是鎮(zhèn)中平生絕學(xué),當(dāng)日王爺親傳,若非保命,鎮(zhèn)中焉敢輕易出此奇招。

  眨眼間放倒三只虎狼中的虎狼,滿座人都驚呆了。盧將軍歉意道:“屬下無知,冒犯虎威,壞了三位弟兄,如蒙不棄,請將此人收下,我代楊鎮(zhèn)中謝過將軍了?!崩铋L官擺擺手,道:“這是一只老虎,只可放到哪里去當(dāng)教官,不可放在身邊,小心養(yǎng)虎為患,呂奉先有例在先啊?!北R將軍等人深以為然。

  四個月的戰(zhàn)場整訓(xùn)已經(jīng)結(jié)束,鎮(zhèn)中掛少校銜領(lǐng)丁連連副也已兩月有余,丙連丁連的兵員配備及火力配置遠超一般連屬,還被嚴(yán)令不許亮刀和打出自家旗號,連駐地都遠離滇軍防區(qū)。聽說早被打殘的甲連乙連,已退回云南休整。

  世堂覺得怎么都琢磨不透上頭的意思,從大哥信中得知族中人也知道子弟們不再擔(dān)綱警戒任務(wù),而是作為正面攻防部隊參與戰(zhàn)斗,而且已有傷亡。但沒有收到《抗日將士陣亡通知書》前,誰也不敢胡猜。金堂震怒的是世堂在信中盡說一切安好,只說子弟們吃什么,不說遭的罪,更不提有無傷亡,痛斥其有失監(jiān)軍之責(zé)。年近五旬,正是建功的上佳時候,二哥的話也很硬。男人到傷心處更無淚,世堂無話可回,每日家讓教官教自己怎樣放槍。

  一天深夜,接到出發(fā)命令,連移動材子前燒柱香的功夫都沒有。半夜的急行軍,到了火車站,上了一個窗戶都被木板釘死,且銹跡斑斑的灰皮悶罐火車。男男女女和騾馬牲口擠在一起,也不知道去往何方。一路上到飯點時候便有人送上來熱菜熱飯,頓頓有肉。有喝的水但沒法洗臉漱口,路上偶爾在野地里停車,讓大家輪流下來解個急。世堂看到車上有滇軍有川軍,但聯(lián)系不上其他部隊。

  車行兩天兩夜,途中下車。前方槍炮聲甚密,又急行半夜,槍炮聲更響?;鸸庵校鸵煌?,硝煙濃重,還看得見兩邊的炮彈飛過來飛過去。

  再往前走,卻被作戰(zhàn)部隊的后衛(wèi)警戒哨擋住去路。來了個川軍聯(lián)絡(luò)官,大家才知道黑夜里走錯路,沒有接防到滇軍防線。

  世堂上前交涉,聯(lián)絡(luò)官問明番號,回去很久才又折返回來。告訴世堂說川軍對面敵陣久攻不克,力敵不支,請世堂們上去就對發(fā)動猛攻,讓留下輜重,天明再來收拾不遲。

  前方槍炮聲疾風(fēng)暴雨般炸響,不斷有川軍官兵撤了下來。川軍官兵邊打邊撤,滇軍官兵邊打邊進入陣地。敵陣地上火光沖天,槍聲稀疏,突然,一個稚氣的川音響起:“滇軍弟兄們,沖??!”

  世堂提槍躍出戰(zhàn)壕,高喝一聲:“沖!”子弟們?nèi)珨?shù)跳出戰(zhàn)壕,吶喊著沖向敵陣。只要敵陣的哪個角落放過來一槍,這邊幾十上百槍就懟了回去。一頓飯功夫,肅清殘敵。

  世堂讓鎮(zhèn)東帶人四處巡視,防敵偷襲,其他人就地構(gòu)筑防御工事。計點損失,死了三個,是新補進來的昭通兵,傷了二十來個,有子弟七八個,都是皮肉傷。世堂慢慢扳開和日兵死在一起的川軍士兵,在陣地后百來步,葬下川軍士兵的遺體,長跪不起,向天默告。

  天亮后,來了一群戰(zhàn)地記者,給每個人都拍照,還拍膠片,說放電影要用。這可把大伙高興壞了,多日陰霾一掃而光。各種顯擺,盡情發(fā)泄對日寇的憤怒。輪到秀梅,一個鬼子忽然蠕動了一下,猛地抱住秀梅雙腳,懷中摸出手雷,天祿沖了過去,飛身躍起,指尖觸到手雷的一剎那,轟然一聲巨響。

  聽到有人在耳邊輕喚秀秀,秀秀。感覺有人拿調(diào)羹給自己喂水,那水有點甜還帶點淡淡的咸味,每次就那么一點點,一點點;男人粗重的氣息和汗味離自己很近,很近,不睜眼都知道是天祿在親吻自己的額頭。在夢中經(jīng)常夢到天祿,夢中的天祿就一堆碎肉,自己天天拿針線縫補,可怎么也縫合不了。秀兒較之梅兒們可以說識字不多,但最想作個女先生。小時候算命的瞎子說她有三子兩女的命,活過八十八歲,既然命數(shù)早定,犯不著自己去瞎翻騰?;杳灾袝r刻交替做著自己是女先生或有三子兩女的夢,有時錦衣玉食,轉(zhuǎn)眼又食不果腹。

  有個小護士悄聲說:“長林天祿你兩該換藥了,我來招呼吧?!闭f著拿濕毛巾輕點秀梅的額頭。

  待他兩個出去以后,秀梅使勁睜開眼,雪白的房間里自己躺在床上,旁邊輸液架上的吊瓶晶亮刺眼,嬌小的小護士驚得說不出話來,忙把薄被抻到秀梅腋下,哽噎著說:“姐,你終于醒了?!?p>  秀梅看到小護士紅著眼,淚如雨下,笑著問:“這是哪里?我傷哪了?”

  小護士道:“姐,這里是成都榮軍醫(yī)院。我姓于,叫我小于吧。你和天祿哥受傷后從長沙送到這里來,在這里又碰到長林哥,你們一個家族的,都是英雄?!?p>  秀梅忙問:“告訴我,我傷哪兒了?”

  小于護士哭著說:“姐,沒有事,你是被嚇昏的,真的。”秀梅笑了起來:“我能被嚇昏?信不信姐殺過小鬼子?”小于護士連連點頭,“信,信,我信?!毙忝返溃骸敖阋彩亲o士,沒有槍,一個鬼子把我撲倒在地上,我拔出匕首捅到小鬼子肋骨間,用力一翹,我都聽得到骨頭斷裂的聲音?!闭f著,遠處傳了聲響,小護士道:“長林哥和天祿哥回來了。”秀梅道:“你別告訴他們,我嚇唬他們一下?!毙∮谧o士哭著跑出去了。

  長林進來,拿著蒲扇給秀梅輕扇,秀梅突然睜開眼笑道:“嗨,獨眼龍,給你姑奶奶扇風(fēng)???”長林嚇了一大跳,丟開蒲扇,一步竄出屋去。

  不等小于護士說完,天祿仰天長嘯一聲,這是原來和秀梅相約的暗號,三步并作兩步跳進房來,緊握秀梅,四目相交,深情對望。

  病友們聽說昏迷十八天的秀兒醒了,便都來探視。也驚動了醫(yī)院里的大小醫(yī)生,大家相互慶賀成功救治了一個幾乎不可能的經(jīng)典案例。成都的大報小刊對此事都有記述,成了一時的頭條新聞。

  這新聞也引來了一介奇人前來拜訪。這介奇人只知其姓張,人稱鐵嘴張,鶴發(fā)童顏,錦衣長衫,不辯年月。腰掛半串銅鈴,手捧一個舊衙里才有的驚堂木,一桌一凳,街頭說唱。奇門遁甲,談古論今,家長里短,無有不會。說起書來,時常引得塞街?jǐn)嘞?,聽者如堵。聽聞滇軍中竟有姊妹雙雄,便毛遂自薦要給秀兒解悶。

  病房外的廊道上擠滿了來聽書的傷員。病房里,秀兒躺在床上,左邊床沿坐著長林,小于護士站在身后,右邊坐著天祿,前面是鐵嘴張先生,一桌一凳,一個驚堂木。今日的書題是《魯提轄拳打鎮(zhèn)關(guān)西》,一聲驚堂木過后就開講,男有男音女有女調(diào),車聲馬叫各不同,說到精彩處,鈴聲,桌椅倒地聲,拳頭打到皮肉上的聲音,喘氣聲,求饒聲,怒罵聲一齊迸發(fā),鐵嘴張說著說著便指了秀兒:“你詐死,你詐死,看我還要再打?!蓖饷孀呃壬媳愫逄么笮Γ銉盒Φ醚?p>  夜深更靜,秋蟲唧唧。小于護士困在床腳睡著了,催了幾次天祿都不走。秀兒道:“也好,陪我說說話,你是怎樣失的右手?哪里丟的?喔,一只手的小木匠,看你以后怎么干活,要不,我養(yǎng)你,乖乖,聽話?!碧斓摰匦φf:“丟個手算得了什么,那天要不是你讓我?guī)愕匿摽?,我這腦袋早搬家了,我巴巴的望著你養(yǎng)我呢?!毙銉旱溃骸拔铱纯茨愕膫?。”秀兒笑道:“規(guī)矩點,再放肆,我可要打你啦?!睋嶂成系膫呎f邊輕提天祿的耳輪,溫柔地說:“小小小木匠,你傻呀,你真傻。我只記得小鬼子抱住我的腳,對了,我的腳沒事嗎?”說著拉下了薄被。

  一聲尖叫打破了夜的寧靜,嚎啕大哭的聲音有如開閘洪水般奔涌而出。

  直到第二天午后,秀兒才慢慢平復(fù)下來,就像木頭人,不茍言笑,喂什么吃什么,不辨多寡。憂郁彌漫開來,宛如啞神附體,沒有說笑,誰也無心做事。鐵嘴張不曾食言,早晚來到病房給秀兒說書,廊道里照例擠滿了傷兵,聽客們巴望著下個回目的新書。

  轉(zhuǎn)眼間落英繽紛,秋意漸濃。時間既能療治生理的創(chuàng)傷,也能撫慰心中的郁結(jié),秀兒漸漸有了笑意。

  長林失去一只眼,卻和小于護士打得火熱,有人看見他倆肆無忌憚地在葡萄架下親嘴。太陽好的日頭里,天祿抱了秀兒在草皮地上曬太陽,同為療傷的川軍官兵們跑來湊趣,他們特喜歡教秀兒說川話方言和罵人話,最喜歡聽秀兒用川味罵人話后面綴上天祿,比如說錘子你個小木匠,瓜娃子你個小天祿,仙人板板你個小木匠。

  世堂鎮(zhèn)東康哥的信里面滿滿鼓勵,殷殷期待著他們?nèi)齻€早日康復(fù)。最近一次給秀兒送來剛繳獲的罐頭餅干,還有一架小巧的望遠鏡。吃食分給病友們,秀兒拿起望遠鏡,遠觀近照,愛不釋手。

  家里也知道三人受傷,但似乎不清楚子弟們的陣亡情況,竹香焦急地等待著秀兒照張照片回來。

  這一日,天祿長林借了膠皮輪椅,和小于護士推了秀兒進城,來到錦江照相館,三人照了戎裝照和便裝照。老板巧妙地隱去了長林受傷的左眼和天祿的右臂,每張照片上的秀兒都是喜氣洋洋,滿滿的笑靨如花。小于護士緊靠在長林胸前,照了一張又一張。

  回去的路上,四人邊走邊聊,秀兒忽然想到前日鐵嘴張說到諸葛亮的木牛流馬,川哥們說就是四川的雞公車了,先生說不是,川哥們說是,大家誰也說服不了誰,秀兒問:“小木匠你能不能給我造一個出來么?”天祿答道:“能。只要你高興,我馬上給你變出來?!彪m然回答說會,到底沒有見過?;氐结t(yī)院,安頓好秀兒,交待了小于幾句,和長林進城找鐵嘴張。

  鐵嘴張說早年間他根據(jù)古書上的尺寸畫影描形,請了許多能工巧匠,花費莫大氣力,根本無法解構(gòu)。也許是寫書人給讀書人下的一個套,鐵嘴張悠悠地如是說。天祿急了,忙說是要給秀兒造一個車,鐵嘴張頓了一下,說:“好,好,難得如此有情有義。我給你們畫圖,你們?nèi)淞??!?p>  長林出去借來木工家什,天祿打聽到兩段上好的金絲楠陰沉木,談妥價錢后讓人送到鐵嘴張住處,請人解開古木并算還了料錢。張先生早畫好草圖,還用麥秸做了個燙樣,是一個小巧的諸葛車。比照著圖樣,謀算板料。面壁間雕刻金鳳與香蘭,木質(zhì)輪的轂、輻、牙,難不倒天祿,前小后大,除卻輪轂鐵條包箍外,其他緊要部件均請鐵匠鋪精作了銅構(gòu)件。晚間回去,述說給秀兒,秀兒高興得就像過大年。

  至此,白日間,天祿長林到先生家做活,鐵嘴張依舊每天來給秀兒說書。

  約摸半月有余,一路鞭炮聲中天祿把諸葛車送到秀兒跟前。秀兒心花怒放,無人不贊天祿的手藝奇巧。病友們高興地推著秀兒在醫(yī)院里四處轉(zhuǎn)悠,大家伙談?wù)撝@個車應(yīng)該叫雞公諸葛車還是嘰咕諸葛車。有個炮團的病友團長說:“炮車上膠質(zhì)車輪大小各式樣的都有,我去給你弄一付來,模樣兒雖不順眼,但管保比木頭的舒服?!辈坏饺逄旃Ψ蚓团獊砹艘桓赌z皮輪子,還讓人裝上了一個車剎。

  長林和天祿的創(chuàng)傷已經(jīng)痊愈,聽說最近要讓一批病員離院回家,根據(jù)傷殘情況有一點不多的貼補,大家相互調(diào)侃的標(biāo)準(zhǔn)差不多就是一只胳膊一頭小豬,一雙眼睛兩只羊。

  一天深夜,長林和小于護士突然來到床前,說他們走了,來給秀兒辭行。秀兒急問要到哪里去,天祿答今后不拘去哪里就是不能回家鄉(xiāng),從此浪跡天涯吧。有小于陪在身邊就夠了,還請轉(zhuǎn)告父母不要傷心。最后說或許莫一天還是會回去看一眼的。

  秀兒傷感了一夜,第二天哭訴著攤露心跡給鐵嘴張,先生道:“我早想跟你交底,拖延到今天才說?!苯又f出一番話來,有道是:快意時須早回首,拂心處莫便放手。欲知鐵嘴張所言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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