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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正品傳奇

江正品傳奇

江正品 著

  • 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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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0-02-03上架
  • 99571

    已完結(jié)(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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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正品傳奇》第一篇 江正品前傳

江正品傳奇 江正品 8727 2020-02-02 23:28:41

  大清道光二十九年初秋的一個早上,晨曦初露,川北道潼川府蓬溪縣小潼場,本地有名的鄉(xiāng)紳任景田家,施施然走進(jìn)來一個青衣麻履的小廝。那任景田雖是當(dāng)?shù)卮蟾恢?,為人卻最是慳吝不過,房子也就是修得比一般村民多幾間,自然更舍不得雇看門的家丁。所以那小廝就直昂昂地走進(jìn)堂屋來。任景田正躺在堂屋的藤椅上閉目養(yǎng)神,想著今年年景不錯,這個秋天得多收百把擔(dān)糧食了。那小廝便上前打躬:“任大老爺,這糕點,小的送來了。”任景田睜開眼來一瞅,小廝卻是芝寶齋糕點鋪的小江子。

  原來,任景田空有良田百頃,卻子息不旺,只在四十歲頭上由三夫人生得一個女兒。女兒的出生,雖然沒能遂了任景田有子續(xù)后的愿,到底也算是有了自己的骨血,大慰自己老來孤獨的心。所以全家上下,倒是對這女兒百般寵愛。這任大小姐偏生乖巧,也不是亂花錢的主,就只有一樁:特別愛吃糕點。這蓬溪縣雖不大,糕點鋪倒有好幾家,就是小潼場那也是有的。但任景田就這么一個寶貝女兒,平時生怕有什么閃失,如何舍得讓她吃些不干不凈的東西,所以就專門從縣府最有名的糕點鋪子芝寶齋給她訂做。這糕點雖是好東西,卻特別容易腐壞,所以就得三天兩頭地訂,而芝寶齋也就三天兩頭地送。經(jīng)常送的伙計,就是這個小江子了,所以任景田認(rèn)得他。

  任景田昨天才托人捎信給芝寶齋,看到小江子,倒吃了一驚,說:“小江子,這太陽才露頭呢,你就走了三十里山路了?”小江子把裝糕點的籃子放到一邊,正要回話,突然聽得里屋喧鬧起來。只見任大小姐的丫環(huán)滿頭大汗地跑出來,驚慌道:“老爺不好了,小姐她......她的痰涌證又犯了!”任景田聞言,身子顫了一下,像個皮球一樣從椅子上彈了起來,飛快地向任大小姐的閨房跑去,把那對襟長衫的衣擺都跑得甩了起來。

  大概是這種緊張氛圍的影響,芝寶齋的伙計小江子也稀里糊涂地跟了過去,忘了那是去任大小姐的閨房,他一個大小伙子多有不便。虧得這任景田是自己持家致富,以前也是大老粗一個,在這男女大防方面原沒有世家嚴(yán)格,再加之一顆心全懸在了愛女的安危上,哪里還顧得上想什么妥不妥。

  任家的房子坐北朝南,呈雙飛翼布局,任大小姐的閨房就在東北角。這個房間本來不適合作閨房,但那房子的東北面有一片地,經(jīng)常種有向日葵。任大小姐對向日葵花最是癡愛不過,非得選了這間房,方便她經(jīng)常賞葵。一行人急匆匆趕到小姐房間,只見房間里擠滿了人,任家三夫人正摟著小姐,滿臉的淚。任大小姐白皙的臉漲成了豬肝色,側(cè)躺在媽媽懷里,大口大口地嘔著濃痰,一時間喘不過氣來。任大老爺?shù)钠渌蛉藗兣跆涤鄣呐跆涤?,給小姐拍背的拍背,揉胸口的揉胸口,房間里雞飛狗跳。那任大老爺見愛女受這般苦楚,心如刀子割一般,偏偏又束手無策,只急得跳腳捶胸,活脫脫一個沒見識的婆娘模樣。

  鬧了半晌,小姐逐漸緩了過來,慢慢地回復(fù)了常態(tài),房間里人人懸著的心終于落了地。這個時候,糕點鋪的小廝小江子才回過神來,只見小姐膚白勝雪,芳臉圓潤,眼大而活,體態(tài)略豐。小江子看得臉上一熱,忙把眼睛移向窗外,卻發(fā)現(xiàn)窗前不知怎么居然掛著小姐的一件褻衣,頓時感到大大的不妥。原來這個時候非種非收的時節(jié),這東北角外面也就沒人經(jīng)過,任大小姐自小嬌生慣養(yǎng),有些大大咧咧,昨晚入睡時隨手就把褻衣掛在窗邊,不曾想今天晨起突然發(fā)了病,自然沒顧得上收拾。

  任景田心神初定,正在破口大罵“庸醫(yī),都是他媽一幫庸醫(yī)”,一回頭見到糕點鋪的小廝臉上神情古怪,順著他眼光往窗戶一看,不由勃然大怒,抬手就給了小江子一巴掌,大喝道:“你這個龜兒子,誰讓你進(jìn)來的?我非打死你不可!”小江子正驚慌間,突然東窗事發(fā),嚇得心膽俱裂,撲通一聲就跪下了,大喊:“任大老爺饒命??!”

  其實,小江子倒不是真怕任景田打死他。畢竟人命關(guān)天,任大老爺也就是一個土財主。真要打死了人,他哪里脫得了干系,再多的家財也得破在官司上了。但小江子的恐懼也不是裝的,他是害怕得心都要跳出來了。原來,小江子十二三歲頭上,父親就因故早死了,母親也因此發(fā)了瘋,腦子清醒一時糊涂一時。小江子早早地就去糕點鋪當(dāng)了伙計,賺點小錢維持生計,再給母親抓點藥,一個家就指著他這份活。好在小江子雖然小,卻特別勤奮吃苦,人又機(jī)靈,很得東家的歡心,也就一年年做下來,才活到現(xiàn)在。這任景田是有名的鄉(xiāng)紳,買糕點送糕點的錢,一年花在芝寶齋里的銀子不少,是鋪子的貴客,要是得罪了他,這碗飯可就吃不成了,所以小江子才嚇得如此厲害。

  任景田正為愛女的病心痛煩心,又見小江子出了愛女的丑,哪肯干休,一腳就把小江子踹翻在地,回身欲抄家伙,偏偏任大小姐房里沒有可以動粗的東西。任家大夫人心善,但她為人老道,知道自己出口有所不宜,就把眼光望向任大小姐的生母三夫人。三夫人一下子明白了大夫人的意思,加之愛女病情已經(jīng)緩解,心情放松下來,就輕聲對小江子說到:“你快走吧!”小江子看任景田咬牙切齒,如同要吃人一般,心下大駭,早沒了主意,一經(jīng)提醒,趕緊連滾帶爬逃出了小姐的閨房,只聽得任景田在里邊破口大罵:“不長眼的奴才!老子一定要找芝寶齋算賬!”他罵的是不長眼,其實他怪的剛好是對方不僅長了眼,還看了不該看的東西。

  小江子跌跌撞撞,逃出了任家大門,心里一迭聲地叫苦:“完了完了,這輩子完了。我媽的藥錢也沒了。我這真是混蛋啊,關(guān)我什么鳥事,我就跟了過去。不僅跟了過去,還看了人家小姐褻衣。其實我都沒看清,只瞅著了一下就趕緊望窗外了。我這可怎么辦?。 闭@慌間,猛然想起一事,不由得就發(fā)了呆。想要去做,卻又不敢,若不去做,又已經(jīng)走投無路了。左思右想,呆愣了半晌,終于決定豁出去了。

  于是,就躲躲閃閃地又走到任家大門邊,鬼鬼祟祟地向里窺探。看到任景田從里廂經(jīng)過,卻又不敢出聲。又過了一陣,看到剛才那個丫環(huán)也從里廂經(jīng)過,就鼓著勁猛地跳了進(jìn)去,倒把那丫環(huán)嚇了一跳。小江子心里發(fā)慌,說話也磕巴起來:“那個,那個,小姐那個的病,我能治...?!蹦茄经h(huán)一時懵了,沒聽明白他啥意思,只管看著他。小江子一開口說話,狂跳的心倒慢慢緩下來了,說話也完整了:“大姐,請你跟任大老爺說,小姐的病我能治好。”管丫環(huán)一類人叫“大姐”,是這個地方的風(fēng)俗,一種客氣的稱謂,倒不在于年齡大小的,那丫環(huán)這次聽清楚了,不免吃了一驚,狐疑地細(xì)細(xì)打量著小江子的臉:“你能治好小姐的???小姐這病已經(jīng)有兩三年了,老爺可是把這四方的名醫(yī)都請了個遍,小姐這病還是時好時壞的,你如何能治小姐的?。俊毙〗釉谶M(jìn)來之前,把這事情已經(jīng)想過百遍了,就答道:“小姐這病,若要治好,倒不在藥上!”丫環(huán)聽得更是驚奇,愣了一會,想了想,就轉(zhuǎn)身進(jìn)里邊去了。小江子也不敢坐,就呆站在堂屋中等著。

  丫環(huán)急急地跑到東廂房尾,進(jìn)了小姐房間,看任大老爺正坐在小姐床邊的椅子上陪小姐說著話。丫環(huán)就做了個萬福:“老爺,那芝寶齋的伙計又來了。”她也不知道小江子的名字。任景田嚯地站了起來,滿臉怒容。丫環(huán)急忙道:“他說他能治好小姐的病!”任老爺呆了一下,正要發(fā)作,卻聽小姐道:“小翠你就聽人瞎說。我這病多少名醫(yī)都治不好,他一個糕點鋪的小廝能有什么辦法!”小姐的聲音軟軟糯糯的,很是好聽。小翠遲疑了一下,回道:“他說...他說小姐的病不在藥上!”

  此話一出,任大小姐聽得有些迷惘,那任景田卻心里猛地一動,尋思道:“淼兒這病本來就有些離奇,那么多醫(yī)生也沒一個有用的,難道真的是有別的古怪?”任大小姐出生后,任景田趕緊給他的寶貝閨女去算了一卦,算命瞎子說她五行缺水,所以給起了個淼淼的名字。這任景田聽小翠轉(zhuǎn)述糕點鋪小廝的話,就轉(zhuǎn)了心思,懷疑到鬼神作祟方面去了。那任景田千般的身家,卻只有這一個寶貝女兒,唯恐她有一些兒閃失,為了這病,可說是整日里愁腸百結(jié),這時聽得了另外一絲希望,好似抓到根救命稻草,雖然還有八九分的不信,兼且余怒未熄,卻也不敢錯過了,問明小翠,就往堂屋來。

  小江子見任景田邁進(jìn)堂屋,趕緊切步上前打躬。任景田沉著臉,一言不發(fā),順勢坐進(jìn)了藤椅。小江子原本準(zhǔn)備了一堆的說辭,這時又被噎住了,怔怔地不知從何說起。悶了一會,到底任景田心急,沉聲問道:“又是什么妖邪作祟了?”小江子聽得一呆,想了想,才明白過來,就恭恭敬敬地垂首道:“回大老爺,小姐這病,是濕重化痰,貯于肺部,肺氣旺盛而致痰濕上涌,倒不是什么邪祟。”任景田聽得心底一沉,怒道:“你這屁話和那些狗屁醫(yī)生的話有何不同?嚼這些舌頭有什么鳥用!”他見小江子所說的話與那些醫(yī)生一模一樣,顯然醫(yī)治無望,就按捺不住了,也未細(xì)想糕點鋪的小廝怎么會通醫(yī)理。小江子見他發(fā)怒,有些發(fā)慌,但知道今天要是不成,接下來的日子就沒法過了,壯一壯膽,說道:“回大老爺,小姐這病雖是這病,卻是不須吃藥的?!比尉疤镆娝故菦]有改口,心中又燃起了希望,聽了這句話頓時安靜下來。小江子見他臉色稍緩,有了信心,接著道:“小姐這病,跟一般的痰濕證原有不同。一般的痰濕證,總有患者自身陽氣虛弱,不能化濕。但小姐面色安好,正氣未傷?!闭f到這里,心里突地一跳,擔(dān)心任景田又想起他擅闖閨房的事。好在任景田聽上了心,毫沒注意。小江子繼續(xù)說道:“小姐這病,起頭其實就在“吃”“住”兩個字上?!币娙尉疤锷裆偷氐匾荒又溃骸耙粋€吃,小姐嗜食糕點,小人三天兩頭送,這個是知道的。糕點中太多飴糖、豆沙、豬油這類東西,都是肥甘之物,最易聚濕化痰;一個住,小姐住的地方,剛才小人透過窗戶看出去,”說到這里不禁一頓,看任景田聽得專心,便放心了:“那是緊挨著一片莊稼地。這莊稼地也是最是潮濕不過,所以才長得各種莊稼?!边@一番道理,任景田卻是初聽,這時忍不住道:“淼兒愛太陽花(此地管葵花叫太陽花),只要太陽花一開,經(jīng)常就跑到那地里呆著?!毙〗拥溃骸澳蔷蛯α?。肺為金,地為土,五行之中土生金。肺氣得地氣之助,旺盛之極。小姐居潮濕之地,食肥甘之味,體內(nèi)濕重痰生,肺為貯痰之器,偏偏小姐肺氣又極為旺盛,所以就氣動痰涌,發(fā)為痰涌之證了?!比尉疤锫犓f得頭頭是道,急問道:“那卻如何治得?”小江子道:“移其居易其食以斷其源;潤其肺燥其濕以消其癥?!边@幾句話有點文縐縐,任景田就聽不懂了,登時瞪大了眼睛。小江子怕他發(fā)作,忙道:“只消把小姐移到中間干燥的屋子里去住,再也不要讓小姐吃糕點了,然后再吃點潤肺燥濕的東西就可以了?!比尉疤锫牭妹靼?,心下有了希望,卻還是罵道:“你小子卻又說不用吃藥?!毙〗痈杏X到任景田罵中并無怒意,膽子逐漸大了,說:“讓小姐吃的,倒也不算什么藥?!比尉疤飭柕剑骸澳鞘鞘裁礀|西?”小江子道:“只消給小姐熱炒瓜子,每天現(xiàn)吃現(xiàn)炒,現(xiàn)炒現(xiàn)吃,一天須炒吃七兩瓜子,連炒吃七天,這病也就徹底好了?!?p>  任景田聽得驚訝萬分,半信半疑,道:“這個卻是什么緣故?”小江子道:“大小姐吃住一改,生濕的源頭就沒了。以前那些醫(yī)家所用之方,必是溫補(bǔ)行氣、燥濕化痰的方子,之所以沒有效果,倒不是方子不對癥,而是生濕成痰的源頭沒斷。痰濕天天增益,吃藥能有什么效果!源頭既去,只消化去大小姐體內(nèi)的痰濕,其癥自愈。大小姐喜賞太陽花,常在地間流連忘返。但凡花兒,非香即艷,最是發(fā)散之性,所以引動小姐氣機(jī),發(fā)為痰涌之證。天生萬物,最是神奇,一物必降一物,且必不尋諸遠(yuǎn)。一物的果實,集了天地的精華,最是沉結(jié),剛好克制花朵的發(fā)散之性,所以果長花落。炒熱的瓜子,燥濕化痰厲害不過,又克制了太陽花的發(fā)散之性,也不會如用藥一般損傷大小姐的正氣,恰是合適的了?!?p>  任景田聽這小廝剖析得如此分明,先有三分信了。但終看他年幼識淺,又只是糕點鋪的伙計,到底不能無疑。沉吟一會,說道:“好了。你去吧?!笨葱〗佑杂种?,目光慌亂,卻不挪步。他原本是精細(xì)的人,立時明白了,遂沉臉道:“今天小姐閨房里的事,你要是出去亂嚼舌頭,小心我拔了它出來!”小江子原是機(jī)靈的人,一聽此話,心下大喜,知道這一劫是逃過去了,趕緊打躬而去。

  回到縣府城廂鎮(zhèn)芝寶齋糕點鋪,也沒人問他一句,全當(dāng)是平常送貨一般,掌柜的馬上給他派了新活。原來,蓬溪雖有幾家糕點鋪子,卻頂算這芝寶齋出名。其他鋪子生意清淡,有一茬沒一茬的,唯獨這芝寶齋生意興隆,伙計們個個都忙得后腳尖打前腳跟。所以這小江子一回到鋪子,馬上就又忙活起來。有時候送貨,有時候幫師傅調(diào)漿,有時候和面,等等。他是小廝,啥活都干的。初時還心有余悸,想著治療任大小姐的法子,不知有效無效,會不會再出事端。忙得兩天,竟把這事兒給忘了。

  忽忽過了七八天,一天中午,就走進(jìn)來一位客人,說小潼場的任大老爺讓小江子給送糕點過去。什么飴糖花生酥、杏仁蜜餞、狀元糕等等,要了七八式,都是平時愛點的??腿诉€說道:“這任老大爺卻是作怪,我本來下午就回小潼場呢,偏生不讓我?guī)?,一定要叫你們小江子給送過去?!痹瓉砥綍r,如有人從小潼場過城廂鎮(zhèn),當(dāng)天不回的,任家都讓芝寶齋把糕點送過去;如碰巧那人當(dāng)天返回的,精打細(xì)算的任老大爺就會央著那人給捎回來,省卻了一筆送貨的工錢。掌柜的原聽著指名要小江子送,就有三分稀奇;這再一聽,更納悶了,等客人走了,就打趣道:“這任大老爺肉疼錢盡人皆知,這次卻寧愿多花錢也要小江子送去,不是看上咱小江子了吧。難道小潼場的金鳳凰要飛到小江子的雞窩里去?”一眾伙計都大笑起來,鬧得小江子面紅過耳,囁囁嚅嚅啥話也說不上來。

  芝寶齋的糕點都是客人點后現(xiàn)做的,所以如果不是當(dāng)天帶回,照例是第二天早上做、早上送。小江子不知任景田為何要指名讓他送糕點,唯恐任大小姐的身體有什么閃失,心里一直惴惴不安。晚上躺在床上,越想越往壞處想,翻來覆去,睡不著。雞叫二遍,一眾伙計都起來,開始給任家做糕點。這時候做糕點,既不耽誤頭天的活,送到任家也新鮮,所以芝寶齋鋪子名氣大,它是處處想得周到細(xì)致。小江子一宿沒睡,起來后就有些困乏。跟著大家忙活,到糕點裝好籃子,天已經(jīng)泛白了,反而沒有了睡意。小江子就拎著籃子出了門。一路上涼風(fēng)習(xí)習(xí),鳥鳴犬吠,但總是解除不了內(nèi)心的不安。

  到得任家大院正是日上三竿,卻見任景田搭了涼椅在院子里納涼,抬頭看到小江子,任景田臉上倒堆起笑:“小江子來了!”小江子趕緊跨步上前打躬:“任大老爺早!”看他一臉親切,一顆懸著的心落地了大半。任景田擺了擺手,叫道:“阿三!”屋子里便出來一人,四十余歲光景,一身仆役打扮,卻是任家的長年王阿三。任景田道:“把這糕點讓小翠給小姐送去?!蓖醢⑷s緊上前接了糕點,轉(zhuǎn)身回屋去了。小江子打躬道:“任大老爺,那小的就回去了?!比渭沂沁^一段時間跟鋪子結(jié)一次賬,原不用他管;小姐的病情,他也不敢問。任景田卻道:“先不急,你坐一會?!毙〗颖阋姥宰?。不過他選了離任景田最遠(yuǎn)的空椅子。任景田拍了拍身邊的空椅子道:“坐這兒來,我們好說話?!毙〗诱\惶誠恐地走過去,用半個屁股沾在了椅子邊上。

  任景田笑瞇瞇地,儼然一慈祥的長輩,瞅著小江子,問道:“小江子,你是哪里人啊?”小江子趕緊站起來,回道:“回任大老爺,小的是城廂鎮(zhèn)江家灣的。”任景田“哦”了一聲,隱隱覺得這地方好像聽說過,卻又想不起來,便說道:“坐下說話,坐下說話。你好像懂醫(yī),而且還識得字?”小江子一邊打躬坐下,一邊回答:“家父原是醫(yī)生,打小就教小的認(rèn)字,也學(xué)些醫(yī)理?!比尉疤镱H為意外,道:“你父親是誰?”小江子道:“家父名叫江養(yǎng)和。”看任景田一臉茫然,便囁嚅道:“外面人稱江大黃的便是?!比尉疤铩芭丁钡匾宦暎腥淮笪?,失聲道:“你竟是江大黃的兒子!”

  原來,江大黃本名江養(yǎng)和,因其擅用大黃,故人稱江大黃,不僅在城廂鎮(zhèn)大大有名,就是小潼場的任景田以前也是知道,城廂鎮(zhèn)有個江家灣,江家灣有個江大黃的。所以剛才提起江家灣他隱約有點印象,就是沒想起來。那江養(yǎng)和治病,百病都喜用大黃,而且泡制花樣多,使用劑量大,用法不循常規(guī),偏偏屢有奇效。江家灣方圓二三十里遠(yuǎn)的地方,屢有富貴之家,抬著大轎來請了他去看病。所以,江家當(dāng)時的光景,那也是上等之家。偏偏福禍無常,有一日,回龍場的大鄉(xiāng)紳曾天佐派了大轎來請江養(yǎng)和去為兒媳診病。原來,曾家三代單傳,這曾天佐的獨子的媳婦懷了孕,全家都小心翼翼,眾星拱月搬圍著那小媳婦轉(zhuǎn),生恐有個不周到。到底天有不測風(fēng)云,就過著蜜泡樣的日子,那小媳婦還是生了一病:什么東西都吃不進(jìn)去,總以為自己腹中有物,脹悶不已,但又摸不著、看不見。曾家上下,一下子就亂翻了天,各種解說。最后終歸是曾天佐大老爺拿主意,八抬大轎把江養(yǎng)和請了過來。中醫(yī)講究望聞問切,江養(yǎng)和見那小婦人面黃肌瘦,滿臉病容,自稱腹部鼓脹,切其脈,其脈弦數(shù)。又細(xì)問飲食起居,遂定了一個痞滿之證。這病于他,原不是難證,信手就寫了一方。這方的獨特之處,就是用上了大黃。為何用大黃是獨特之處呢?因為大黃有強(qiáng)烈的逐瘀瀉下的功用,孕婦一般是不用的。江養(yǎng)和為什么敢用呢?因為他用在孕婦身上的大黃不是一般的大黃,那泡制方法,是他的一個天大的秘訣。他用十壇陳醋,經(jīng)過九蒸九曬,最后獲得一壇陳醋,那醋已經(jīng)稠如飴糖,油光發(fā)亮。再用這一壇醋來泡制雅黃,制成醋大黃,用在孕婦身上。醋性酸澀,既能協(xié)同大黃,破瘀散結(jié),又有收斂之功。所以江養(yǎng)和用這秘制大黃治療孕婦諸證,屢建奇功,從來沒有出過事。配好了藥,那曾天佐見江大黃十分篤定,分外歡喜,叫人拿出一個大元寶來,足足有五六兩重,送予江養(yǎng)和作診金,還說了些“治好了小媳,另有重謝”之類的客套話。江養(yǎng)和原知道士紳家對醫(yī)者都出手大方,但能如此重酬,還是有些意外,高高興興地去了。

  不曾想,那婦人體質(zhì)卻十分特殊,一點當(dāng)不得大黃,一大碗藥喝下去,當(dāng)天晚上就出了大事,竟把胎兒打了下來。其間,曾家惶急中也就近找了兩個醫(yī)生來看,都說哪有孕婦用大黃之理,這等用藥,便如同賭徒相似。等到胎兒下地,一看還是個男嬰,曾家上下就全紅了眼,幾十號人連夜趕到江家灣,把江大黃從床上拖起來,就打了個半死,又一把火燒光了江家宅院。江家灣都被轟動了,一眾族人從四面八方趕了過來,但聽得江養(yǎng)和用藥打死了曾家?guī)状鷨蝹鞯哪袐?,又都不知如何是好了。鬧到天亮,在江家母子撕心裂肺的哭喊聲中,已經(jīng)奄奄一息的江養(yǎng)和又被抬到城廂鎮(zhèn)游街示眾,直到江家族人請動新任蓬溪縣知縣徐楊文保出面,對曾天佐既曉諭律法,又大加寬解,才把事端暫時平息下來。江養(yǎng)和被江家族人抬回江家灣,早就只有出的氣,沒有入的氣了。也沒能熬過一宿,就一命嗚呼了。

  這件事情,當(dāng)時轟動了蓬溪縣,幾乎無人不知,到現(xiàn)在也才三五年時間,所以任景田記得,卻沒想到三天兩頭送糕點過來的小廝竟是那江大黃的后人。任景田不由細(xì)細(xì)打量小江子,見他雖身子單薄,面黃肌瘦,倒也眉清目秀,只是眉宇間隱隱地流露著不安和苦痛。任景田便說道:“你父親一生,用大黃救人無數(shù),誰知道竟能出這種事。這也是天意,原不是人能躲得過的?!毙〗拥吐暤溃骸凹腋干俺Uf:人參殺人無過,大黃救人無功!”其實他父親的原話是說:天下庸醫(yī)太多,每以濫補(bǔ)害人,而愚民不知,所以人參殺人無過,大黃救人無功。小江子不敢原話說出來,但任景田卻聽得大表贊同,說:“大黃藥性峻猛,本來就不適合大肚婆服用?!闭f了卻又覺得有些不妥,忙轉(zhuǎn)移話題道:“小江子,你猜小姐的病怎么樣了?”小江子聽得一驚,不自覺地站了起來,問道:“卻是如何?”任景田滿臉笑容,愉悅已極,說:“你小子的辦法不錯啊。小姐這幾天搬了新房,也沒吃糕點,本老爺天天親自炒瓜子給她吃?,F(xiàn)在小姐的感覺,倒似已經(jīng)大好了。”小江子聽得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便問道:“既是小姐不吃糕點了,如何這次又買了好些?大病初愈,還須得將養(yǎng)一段時間為好。”不曾想一提這話,任景田又有了愁容,說:“這段時間小姐雖是沒吃糕點,卻也吃不下別的東西。才過七八天時間,人已經(jīng)清減不少了!所以我只好再買些糕點給小姐吃。病也好了,少吃一些,興許不礙事吧?”小江子遲疑了一下,道:“大事兒倒是沒有?!比尉疤餁獍喊旱溃骸坝行∈聝阂膊恍?。小江子,你給想想法子?!毙〗诱f道:“家父生前,一直認(rèn)為康健之道,養(yǎng)生第一,藥石為末??傄綍r調(diào)節(jié)好自己的飲食起居,使之順乎天道,合乎人道,免于疾患,才是良方。藥療終究不如食療。”任景田愛女心切,雖聽小江子說得有理,還是忍不住發(fā)急道:“你小子上次講過,天生萬物,一物降一物。既然如此,食物也應(yīng)該有相生相克,怎么就想著偷懶的法子,讓人不吃?!大家都不吃糕點了,芝寶齋豈不要關(guān)門,你小江子豈不得去喝西北風(fēng)?!”

  任景田這幾句話,并不響亮,但小江子聽來,卻宛如平地一聲驚雷,又如夜空突然劃過一道閃電,照亮了一切。小江子心道:“是了是了!萬事萬物皆相生相克,食物自然也有生克之道!以前見師父造作食物,只是琢磨著怎么色、香、味俱全,做得好吃的是廚師,做得又好吃又好聞的是良廚,做得色、香、味俱全的,是大廚。卻全然沒見到一個琢磨食物生克之道、以食物養(yǎng)生的師傅!我是懂醫(yī)的人,要是能以食物生克之道,做出個既好吃、又養(yǎng)生的糕點來,豈不千古流芳!那我江家所蒙受的天大冤屈、遭受的這些年的折辱,也都煙消云散了!”想到此,如同悟道一般,不由得滿心歡喜。

  任景田見小江子先是一呆,接著突然臉露微笑,似乎愉悅已極,也跟著歡喜起來,說:“你找到辦法了?”小江子一愣,才想起任景田的事來。略一沉吟,說道:“小姐既然如此嗜食糕點,卻也不妨,但憑小姐吃去。老爺只消在小姐每次吃糕點后,即命人拿小黃姜一塊,洗凈去皮,切成七片,以開水半碗浸泡,待開水轉(zhuǎn)涼后飲之即可。這樣小姐再吃也不礙事的?!比尉疤锫牭妹奸_眼笑,道:“這個卻是個什么緣故?”小江子不愿多言,只說:“這就是老爺說的食物生克之道!”

  任景田心中喜悅,破天荒拿了五吊錢出來,賞與小江子。看著小江子瘦弱的身影逐漸消失,心里不由感慨:“可惜了江家灣江大黃。要不是胡亂用藥,生出大事,這小江子一定會子承父業(yè),也在學(xué)醫(yī),以后多半是個名醫(yī)?!彼麉s不知,由于他的一番話,小江子豁然開朗,悟及食物造作的大道,一位東方糕點界的傳奇人物、不世出的糕點大家——江正品即將橫空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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