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涼,三府一郡。
山皆傍寒而立,人俱牧游為生。
元烈紫目狐臉,跨馬行于群山之間,高原之上。
身旁跟著氈帽虎裘的慕容喜,趕了幾百里,便扶著馬鬢,氣喘吁吁。
行于前的元烈停了馬,轉(zhuǎn)了圈來到滿面通紅,滿口白氣的慕容喜身邊,打量一番,揚起馬鞭大聲問道,“還能走么?”
臉色暗紅的慕容喜在馬背上勾著背,擺手,嘴哆嗦著,“走不了了,這馬太烈,顛得慌~”
元烈半閉著眼,用手指環(huán)指四周一圈,放聲問道,“這方圓三千里領(lǐng)地都是你慕容家的?!”
“是元家的!”,慕容喜突然滾落下馬,跪地對元烈作揖禮,聲音很大。
元烈俯瞰著地上老人,搖頭,語氣冰冷,“是大涼的!”
元烈皺眉,看著腳下老人瑟瑟發(fā)抖,補了句,“慕容家不是一直是候族么?”
慕容喜一顫,直磕頭。
元烈不屑一笑,不再管腳下老人,縱馬而去,欲踏三千里故國舊地。
至于留在原地的慕容喜,早已以老退為由,把統(tǒng)御一萬西涼驍騎的軍權(quán)轉(zhuǎn)交給了元烈。
見這位意氣風(fēng)發(fā)的年輕小王爺一點兒也沒有要等自己的意思,這慕容喜強撐了口氣,借著幾十年沙場殘余的零星體力,掙扎起身上了馬,向著元烈追去,嘴里哆嗦著沙啞喊道,
“小王爺呦,等等老夫唉...”
元烈哈哈大笑,在前打趣道,“你若追得上我,我就將這一萬將士還給你!”
慕容喜唉聲大喊,“小王爺快別拿我這老骨頭說笑呦...”
說著說著,這慕容喜竟不再追了,抹了把眼睛,用只有自己聽得到的聲音哀聲道,
“宮闕雖倒,山河猶在;先烈雖折,鐵馬未寒吶!我慕容喜對得起慕容家,對不起大涼啊……”
說罷,這年近枯朽的慕容喜終究受不了心頭氣憤,吐血栽馬倒地。昔日大涼統(tǒng)兵三十萬的慕容候族,煌煌幾十年沙場,從此一闕不起。
元烈在前勒住馬,抬頭望去,見幾只禿鷲落向身后,挑了挑狹長柳眉。
沒有回身,元烈往前,馬不停蹄。
約莫到了一處小坡,元烈上去,眼中突然出現(xiàn)一行牧民正在遷移。
元烈縱馬越下,攔住一個年輕小伙子,笑道,“小兄弟,你是哪國人?”
這被攔的小伙子抬頭打量陌生人。許是這陌生人長得太過好看,這小伙子眼里有些光芒,咧嘴憨笑,“老哥你不是當(dāng)?shù)厝税桑空l不知道這高天厚土是我大涼國土,我等乃大涼子民?!”
元烈眼睛漸漸瞇起。
一個老頭騎著馬過來,遠遠用套馬桿敲了敲小伙子的頭。老頭來到元烈前,警惕打量一番元烈,見元烈富貴裝束,擠出笑道,“這位公子,我這孫兒是個傻子,你別拿他當(dāng)回事兒。我們都是大宋子民!”
小伙子紅了眼,反駁道,“我爹是被宋人殺的,我才不是宋人!”
“臭小子,趕緊走!”,老頭兒氣得瞪眼,倉促與元烈告別,就打算帶著小伙子走。
鐺!
一道刀光從元烈腰間閃出,又消失。
再看向老頭兒時,這老頭已倒下馬去,連回頭的力氣都使不出來。
小伙子瞬間瞪大眼,聲音凄絕,“爺爺!”
“你找死!”
小伙子暴怒,起身便抽出腰間馬刀,一刀穿過元烈腹部。
元烈一聲不吭,冷冷看了眼倒地的老頭兒,又看向雙眼猩紅的小伙子,笑露出一排帶血的牙齒,一把抽出插入自己腹部的馬刀,語氣沒有絲毫憤怒,反而異常認真地盯著小伙子,
“你不能讓他影響你,你是對的?!?p> 小伙子瞪著馬上的元烈,瞳孔越來越大。
元烈卻吐了口血,虎裘帶血,轉(zhuǎn)身踉蹌跨馬離去,走了幾步還抬手擺了擺,聲音很大,“一人一刀,小子,我可沒虧欠你的……”
……
南周與大宋邊境,橫斷山脈,毫城兵營。山中鳥獸驚飛,山上軍鑼如雷。
兵營二營三伍的一間白帳中,一個頭發(fā)蓬松的少年將身邊伙伴推醒,“林福,起床了!”
少年正是張興柳。見林福叫不起,興柳俯身用力晃著伙伴,“洪叔來了!”
“?。∥覜]睡懶覺!洪叔!”,林福蹭一下從床上蹦起,眼睛如死魚眼瞪大。
“走啦!”
張興柳見伙伴模樣,笑著起身穿衣提刀。
林福漸漸看清,醒過來,見興柳正別刀,驚道,“你不別劍了?”
張興柳聞言,輕笑,“軍中規(guī)定,卒兵別刀,將領(lǐng)別劍。我不能違令?!?p> 林福有些心疼看了眼伙伴枕下的長劍,嘆了口氣,“沒事,柳哥,等咋成將軍了,想用啥兵器就用啥兵器。狗屁軍律!”
兩人出帳。
林福見好多人往訓(xùn)練場結(jié)隊跑去,有些納悶,“今天軍鑼敲得怎么這么緊?”
張興柳看人群皺了皺眉,“走!”,便帶著林福往訓(xùn)練場跑去。
冬晨無朝暉,只有寒入懷。將士猶未醒,便有王命來。
兩人到了日常集合地點,便見洪叔提著一罐酒來,嗓門兒很粗,“一人一口,趕緊喝!”
卻已聽兵營將軍大吼一句,“眾將士肅立!”
言畢,數(shù)千鐵甲齊震,軍中口霧結(jié)云。
便聽一人立風(fēng)宣昭,“帝昭!軍皆披甲!刀皆銳鋒!”
“喏!”
自此,南周西部邊境數(shù)千兵城,未及冬寒裹大雪,便有男兒立中宵。
張興柳跟著洪叔訓(xùn)練時,林福在一邊拖大石(將石綁腿來回走)。
洪叔教累了,便一屁股坐地上抽出腰刀撥弄凍土,見興柳拔刀有聲,手紅不已,便吼了一聲,聲如滾雷,“腦子里想啥呢!”
張興柳一怔,紅了臉,環(huán)視一圈,見督察長不在,遛到洪叔身前,俯身賊兮兮道,“洪叔,是不是有啥大事要發(fā)生了?”
“看你這急性子!這是你休息的點兒?!”
“啊?”
“啊個屁!滾回去繼續(xù)練!看把你腦袋瓜子靈的。”,洪叔大手一揮,瞪著興柳臉罵。
張興柳撅起嘴,瞥了眼洪叔臉色,泄了氣,回去繼續(xù)練刀。
林福在一旁看見,驚訝,“洪叔,我也想問柳哥剛才說的!”
“你再說一遍?!”
“呃...,我閉嘴!我閉嘴...”
另一個中年伍長偷聽到洪叔聲音,插了句,“老洪,柳小子以后比你出息!”
洪叔哼了一聲,沒搭理,見興柳直皺眉,心里嘆了口氣,
“這小子,真沒將才?。 ?p> ……
東海,長春島。
凜冬已至,島上紫花飛,紫花謝,紫花譴惓紫花葉。
島心一片宮闕,一個女子抱著一抱紫花枝落下庭院,從花枝縫里撲閃著一雙靈動眼睛,小跳著跑進一間閣殿,嬌笑喊道,“爹,娘,你們看我?guī)Щ貋硎裁蠢玻 ?p> 女子跨進大殿,原本盈盈的目光卻僵在了一個年輕背影上。
那年輕人轉(zhuǎn)身,與突然出現(xiàn)的女子四目相對,腦海如同被雷劈了般,半天才眨了眨眼,咧開嘴憨笑一句,“小整!”
女子捂住嘴,抿起小嘴,彎著眼睛,撒嬌般繞過年輕人,撲進大殿上端坐的一個婦人懷里,咿咿呀呀。
婦人撓著女兒小腦袋,笑得合不攏嘴。
婦人身旁的男子瞥了眼大殿中愣在原地癡癡發(fā)呆的年輕人,戳了戳自家媳婦。
婦人反應(yīng)過來,抬眼看見殿下發(fā)呆年輕人,招手笑道,“過來,小通久?!?p> “啊?”
林通久紅了臉,眨了眨眼,扭扭捏捏來到婦人身邊,目光卻始終陷在婦人懷中的女子身上。
“夫人,我……”
“小整,別像個孩子一樣。人家特意來尋你你怎么像個孩子一樣?”
齊整在娘親懷里噗呲笑出了聲,但就是不抬頭。
“你要是再這樣,我就直接把你交給小通久啦?”
“不要!”
齊整猛地抬頭,臉紅如桃。
通久在一旁僵僵站著,心跳一上一下,聽到齊整聲音,險些暈死過去,目光復(fù)雜地看著齊整。
“你不喜歡通久?”
齊整臉紅撲撲,偷偷瞥了眼癡癡看自己的林通久,唉呀一聲又將頭埋進娘親懷里。
一旁的齊己看不下去了,咳嗽一聲,佯裝怒氣自語道,“我就說我家小整怎么會看上這小子。既然如此,林通久,是要本尊送你走,還是你自己識相滾蛋???”
林通久瞪了瞪眼,沒反應(yīng)過來。
齊整卻突然抬頭,“他不能走!”
意識到自己失態(tài)了,齊整一雙眸子突然晶瑩,懊惱一聲垂了頭。
林通久鬼使神差般,俯身哆嗦著手牽起齊整的手,滿臉緋紅輕皺著眉,喉結(jié)蠕動,半響才對驚呃抬頭的齊整柔顫道,“小整,我想你了...”
婦人和齊己相視一眼,眼里說不出的光彩。
齊整抬頭碰上通久困惑目光,心里一緊,突然落了淚,哽咽道,“你個傻子!”
通久見齊整落淚,心上更緊,突然雙眼就濕了。
“你找我干什么?”
通久握著齊整的手,仿佛從她的手溫中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認真地,一字一頓道,“我想娶齊整為妻——”
“妻”字,說得格外溫柔。
齊整聞言,淚珠子再也蓋不住,啪嗒啪嗒地往下流。掙脫通久的手,齊整嗚嗚哭著用手擦眼淚。臉卻越擦越花。
通久一陣心涼,不知所措跪坐在齊整面前,慌亂哄她,手不停地抖,眼眶里全是水珠子。
星辰開落,飛花明滅,兩人相坐,衣帶相繞,冠發(fā)相纏,再未說一句。
至于婦人與齊己,卻已悄無聲息離去。
齊己護著夫人臨走前還嘆了句,卻被夫人嬌哼掐了一下胳膊:
天上天下無窮盡,兩相歡喜最難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