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欺君之罪
夜露深重,一行人在黎明時才進(jìn)了虞城,而肩上的甲胄已經(jīng)有了濕意。
一進(jìn)城門,那幾個跟了一路的黑衣人便自行隱匿了去。
又走了一段路,蘇修在一家不起眼的客棧前停了下來。她看了眼匾額上方正的大字,深吸了一口氣,敲響了看起來有些陳舊的木門。
“噠!噠噠!噠!”
里面有一蒼老又粗啞的聲音傳來:“不知客從哪里來?”
“從來處來?!?p> “客要去何處?”蒼老的聲音又近了些。
“自是歸處?!彼剖乔珊希袈?,只聽“吱啞”一聲,這木門便被打開了。
門內(nèi)是一老者,佝僂著背,右手持著燭臺,打亮了暗沉的大堂。那老人乍一看到蘇修的面具竟也不見異色,只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讓身請幾人進(jìn)來,關(guān)上門輕薄的木門,而后轉(zhuǎn)身帶路。
伴隨著樓梯的嘎吱聲,老人沙啞的聲音響起,像是漏風(fēng)的篩子?!翱蛠碓缌诵?,貴人還未起。”
“無礙,我等著便是?!碧K修說。
“不用了,大將軍事務(wù)繁忙可不敢耽擱?!鼻⌒兄翗翘莸墓諒澨?,有聲響起,聽著像是剛睡醒。
回應(yīng)這聲調(diào)侃的是蘇修恭恭敬敬的參拜之禮,而那人也像被突然噎到似的沒了聲音。
良久才聽到那人道:“不必多禮了,起身吧!”
蘇修應(yīng)聲而起,抱拳道:“謝陛下!人已經(jīng)帶來了,這幾人是我親衛(wèi),可以直接將人押解回京?!?p> 鳳宸站在樓上,俯視著暼過一眼沒甚表情的吳先杞,看起來不太在意,而后視線又落到了蘇修的面具上,矜貴著,道:“隨我過來!”
蘇修沒說話,只是側(cè)頭向身后的士兵頷首,示意其跟著那老者走,而后便踏上樓梯與鳳宸一同消失在了樓梯盡頭。
與外部的陳舊不同,房間里面顯得淡雅而精致,獨(dú)自安靜的藏香飄起兩縷白煙,打著旋又消失在房梁處。
甫一進(jìn)門,鳳宸便側(cè)手襲上了蘇修的面具。多年警覺使蘇修下意識地格擋,還用了不少力氣,鳳宸本沒下多重的手,這下便反而被打退了兩步。鳳宸咧咧嘴,覺得自己的手肘一定青了,突然嘴角一拉,故意厲聲道:“蘇繡!你不準(zhǔn)動!”
這聽著無理的要求,偏偏蘇修下意識地聽從了,也沒有去糾正鳳宸叫錯了名字。
看著蘇修乖乖聽話的樣子,鳳宸得意了,可下一刻又覺得沒意思,撇了撇嘴,然后不客氣地一把扯下了蘇修的面具,看著像個無理取鬧的熊孩子。
燭光打在蘇修白皙的側(cè)臉,那貼在鼻梁的陰影,在鳳宸的眼里顯得有些冷硬。鳳宸轉(zhuǎn)身將面具擱在一旁,說:“你就打算頂著蘇修的身份這樣過一輩子?”
蘇修舔了舔有些干澀的嘴角,說:“如果蘇修有一天不在了,那一定是……”
“嗯?”鳳宸聽得認(rèn)真。
“戰(zhàn)死沙場了。”蘇修偏半真半假地嚇?biāo)?p> “……”
許久,鳳宸突然板著臉嚴(yán)肅地叫道:“蘇繡!你知道嗎?”
“嗯?”
“你現(xiàn)在,一點(diǎn)也不可愛了!”
看著鳳宸一臉氣悶的樣子,蘇修原本有些沉悶的心情突然就一掃而空了,失笑道:“你不用擔(dān)心,我的功夫你還不清楚嗎?”
鳳宸揉著隱隱作痛的手肘,忿忿:“我擔(dān)心的是這個嗎!大荊律——欺君當(dāng)斬!”
蘇修笑,調(diào)皮的語調(diào):“可我并未欺你啊!”
“別嬉皮笑臉,嚴(yán)肅點(diǎn)!”
“哦~”
“你知道,一但你身份暴露,光御史臺就能用奏折把我的案牘淹沒了,更別說丞相太尉那些老頭子!”
蘇修看著鳳宸喋喋不休的樣子,忍不住掏了掏耳朵,輕聲咕噥著:“一天天的,羅里吧嗦的……”有些嫌棄的樣子。
偏生耳尖的鳳宸:“……!”蘇繡!你這個狗東西!老子關(guān)心你呢!
瞧見了鳳宸微青的臉色,蘇修這才心有顫顫,輕咳一聲,佯作解釋,“咳!大荊也不是沒有女將軍的先例,你看顧憶清的母親當(dāng)年不就是……”
“你腦子進(jìn)水啦?那能一樣嗎?顧箐云這聲將軍的尊稱不過是父親看在清王叔的面子上給顧家的一點(diǎn)聲譽(yù),她一不封爵位,二不持符節(jié),說到底,不過是虛名??赡悻F(xiàn)在是頂著蘇家爵位,持著領(lǐng)兵符節(jié),手里攥著的可不是簡單的一方印信,而是十萬北府軍將士的性命!”老媽子似的教育了半天,鳳宸才反應(yīng)過來,這么明顯的道理蘇繡不可能不知道。
于是,眼一睨,鳳宸涼涼道:“你是覺得我好忽悠,還是吃飽撐得想忽悠自己?”
蘇修:“額……”好像惹毛了。
“啊宸!”久違地,鳳宸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聽到蘇繡這么喚他了。直呼皇帝之名,雖說不敬,但他偏生覺得好聽,如果這個人是蘇繡的話?!鞍″罚∥覐膩聿辉_過你,你知道的,就算我現(xiàn)在仍是蘇繡,我也不會入后宮的……”
鳳宸一愣,蘇繡哪都好,就是說話一向不喜歡留余地,尤其是對他!鳳宸蹙了蹙眉,說出的話卻沒有半分帝王的樣子,“可你說過,你喜歡我的!”
蘇修的舌尖抵了抵牙關(guān),只覺得喉嚨有些干澀,從進(jìn)門到現(xiàn)在,鳳宸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只喚她蘇繡,仿佛不知她已經(jīng)換了身份。而確實(shí),她從始至終都只想做蘇繡!蘇繡這個名字,所擁有的是少年時恣意瀟灑的鳳宸,那時他還不是天下之主,皇室儲君,矜貴始然,卻總愛忿忿地喊一個名字:“蘇繡!”對,是被她氣的!
“蘇繡是喜歡你,但她更愛自己的家人。更何況,蘇繡其人,再怎么喜歡一個人,也不會失去自我?!碧K修是這么評價(jià)自己的,自尊,自愛,自私,無所不用其極,為了她所在乎的。
鳳宸覺得,蘇繡就差沒告訴他,她現(xiàn)在不會喜歡他了!但那個人是蘇繡,就算她這么說了,他也舍不得罵。打,也打不過!生氣!委屈!
“天亮了!”天亮了,你就該回去了!這是鳳宸氣過了頭的逐客令,他實(shí)在聽不得蘇繡接下來要說的話,想把過去撇干凈?蘇繡,你想得美!
蘇修側(cè)頭看向窗戶,黎明的微光已經(jīng)劃破天空,紅彤彤的光芒透過窗紙打在地上。她走上前,推開窗牖,一瞬間暖白的陽光全部打在了蘇修的臉上。鳳宸瞇了瞇眼,此時的蘇繡仿佛度了一層光,渾身散發(fā)著暖意,他甚至可以看得到她臉側(cè)泛著光的細(xì)絨毛,清亮的瞳孔里燃著希冀的火焰。她就這么安靜地站著,在他的眼前,可他卻覺得她離他很遠(yuǎn),有紫荊城到北塞這么遠(yuǎn)……
蘇修不發(fā)一言,轉(zhuǎn)身幾步走到門口,拿起那雪白的面具帶上,跨過門檻,就這么淡淡地消失在了鳳宸的視線里。下一刻,鳳宸耳邊傳來了那位蘇大將軍清冷冷的嗓音:“下次你要什么,我可以直接遣人送至紫荊城,北塞還是太危險(xiǎn)了。”
鳳宸傲嬌了:“哼!保護(hù)朕,是你的職責(zé)!”
然,門外靜悄悄,顯然蘇修已經(jīng)離開了。
鳳宸怒:“蘇繡!”氣死我了你!
其實(shí)蘇修倒也沒有走的很遠(yuǎn),她正坐在屋脊上看著那日出漸圓。鳳宸那一聲極為熟悉的“蘇繡!”她自然是聽到了,也忍不住勾起了嘴角。面具下的冰雪初融之景,勝過世間的任何美景,可惜無人得見。
北塞的風(fēng)有些刮人,蘇修卻是習(xí)慣了。蒼白的有些過分的手,搭在劍鞘上,倒是顯得這劍鞘黑得過分了。
隨著旭日的光輝鋪滿大地,粉紫色的柳蘭花慢慢進(jìn)入了視野,葉如柳,花似蘭,它們靜靜地簇?fù)碓谝黄?,美得讓人心醉。而蘇修不經(jīng)意想到的卻是——野心!鳳宸的野心,和她的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