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之后的第二天,徐家的馬車就停在了門外。
來人卻并不是定國公本人,而是定國公府國公夫人手下的一群仆婦。
領(lǐng)頭的是繼母柯氏身邊素有臉面的廖媽媽,余下的便只是一些負(fù)責(zé)灑掃庭除的粗使丫鬟,來幫忙將這一場喪禮辦完。
前生在柯氏執(zhí)掌了定國公府的中饋之后,負(fù)責(zé)內(nèi)院采買的一直就是這位廖媽媽。
采買的位置油水最足,她能在這個位置上一坐就是十幾年,自然是頗得柯氏信重的。
她為人又八面玲瓏,頗得各房各院主子太太們的喜愛。
前生直到沛柔出嫁的前兩年,她才被兒孫接出府去安享晚年。當(dāng)時為了柯氏的臉面,沛柔也曾賞了她不少財貨。
現(xiàn)在想來,廖媽媽當(dāng)著面千恩萬謝,心里不知道在如何嘲笑她的愚鈍。
既然她是柯氏手下得用的人,在外頭自然是氣派非凡,通身上下皆是嶄新的杭綢。
頭發(fā)綰成圓髻,插了根如意云紋的金簪,比一般富戶人家的太太也差不了多少。
相形之下,李嬤嬤身上洗的退了水的棉布衣裳便顯得更寒酸了。
廖媽媽笑語盈盈的進了內(nèi)堂,瞧見了睡在堂屋榻上的沛柔,便低了頭問好,“這便是意姐兒了吧,真真是個好模樣的孩子呢。”
語意卻未有多恭敬,仿佛沛柔不過是她相熟的某家下人的孩子。
“我們夫人派我先過來,好生教姐兒些規(guī)矩,等過幾日國公爺回京便將姐兒好好的帶回府去?!?p> 李嬤嬤原本坐在榻沿輕輕拍著沛柔想哄著她再睡一會兒,這孩子這幾日夜里睡不好,總是半夜里夢魘。
聽到這話只好站起來,下意識地遮擋住沛柔的身形。
“夫人好意原本不該辭,只是姐兒生母剛?cè)?,頭七未完,姐兒作為獨女,總該好生守著孝才是?!?p> “況且姐兒的生父不在京中,對姐兒的去處也沒有發(fā)話,實在是不敢勞煩夫人?!?p> 李嬤嬤是母親的養(yǎng)娘,此時一番話說來聲音清亮,不亢不卑,半點氣勢也不曾弱下去。
前生李嬤嬤也的確是隨她入了府的。只是入府之后她的心很快就被柯氏籠絡(luò)了去,也頗為信重柯氏送過來照顧她的齊嬤嬤,李嬤嬤在她院中只能做些粗活。
后來有一次她隨父親去香山行宮伴駕,回來時李嬤嬤就已經(jīng)不在府中了。
柯氏只說她是生了病回家休養(yǎng),可她后來卻再也沒回沛柔身邊。
那時她年紀(jì)小,被柯氏一哄便什么也忘了,如今想來,只怕這里面也有些文章。
廖媽媽臉上的笑意瞬間便有些凝結(jié),冷然道:“國公爺人雖然還沒有回京,卻也給家里去了信,是太夫人點了頭將姐兒接回府中好生養(yǎng)著?!?p> “我們夫人憐惜姐兒幼年失恃,又擔(dān)憂家里有喪事人手不足才令我先來照管幾日。老姐姐可是對我們夫人的安排有所不滿?”
“嬤嬤。”李嬤嬤正要回話,沛柔就拉了拉她的衣角,“我餓了?!?p> 沛柔剛剛醒過來的時候不是沒有想過這一世就和生母相依為命,拿一些錢,換一個地方生活。
她并非真正的無知稚童,可以忍受節(jié)衣縮食的日子。
她也是誠心誠意的覺得,比起在深宅大院錦衣玉食地和人勾心斗角,還不如生活在普通的小院里,哪怕粗茶淡飯,無事憂慮,總歸是要更快活一些。
可是生母沒有逃過她原本的命運,沛柔根本來不及做什么。
生母的死亡讓她回憶起了前生徐家覆滅的時候,那種絕望和彷徨她今生不想再經(jīng)歷一次。
所以哪怕她不和他們生活在一起,定國公府里的那些人仍然是她息息相關(guān)的親人,若她什么都不做,冷眼旁觀,她就必然會把那些痛苦重新經(jīng)歷一遍。
既然她終歸是要進府去的,又何必和這樣的人廢話。
還未等李嬤嬤安撫她,廖媽媽便搶先一步喚來了在門口等候差事的小丫頭,取來了自定國公府帶來的精致點心。
沛柔拈起一塊核桃酥,酥脆可口,正是柯氏小廚房大師傅的得意之作,她出嫁之后倒都還時常想著,沒想到隔了這么多年她竟然在此時又吃到了。
沛柔就極力的做出歡欣的樣子來,把一塊塊糕點都吃的香甜,兩位嬤嬤見此也不再說話,只耐心的等著她吃完。
她一面吃一面回想著上一世她與柯氏這位得力老仆的交集,似乎當(dāng)時也是她來接她入府的。
陪著她去了松鶴堂見太夫人,然后把哭的快暈厥過去的她送到了柯氏懷里。
前生她幼時不知怎得,就相信長著滿頭白發(fā)的都是擄掠小孩的妖精,所以她一見到太夫人,便厲聲尖叫著哭了起來,無論父親怎么哄也不肯接近太夫人。
她當(dāng)然沒有那么好的記性還記得當(dāng)時發(fā)生的事,只是上一世她的五哥沛聲實在討厭,總愛拿這件事來嘲笑她。
如今看來,只怕就是柯氏這位心腹辦下的好事。而這樣的事也根本無從追究,即便沛柔能記得這句話是從廖媽媽嘴里說出來的,她亦可以“哄孩子的頑話”敷衍了事,而沛柔與太夫人卻是再難以親近了。
前生直到柯氏的劍架在她脖頸上她才知道,原來這個悉心養(yǎng)育了她十?dāng)?shù)年的女子居然對她有著這樣深的恨意。
她聽聞定國公府被抄的消息,獨自一人策馬回府,直奔梅真堂上房想知道柯氏的情狀。
而那個總是帶著溫柔笑意同她說話的女子,轉(zhuǎn)身便進了前院父親的小書房取來了父親的佩劍,然后下一刻劍尖便抵上了她的脖子。
柯氏已經(jīng)近乎癲狂,名門出身,多年豪門主母的修養(yǎng)早不知道被丟到了何處。
“你生母早在元昭末年就該死了,卻居然還生下了你。若不是有你和你生母這兩個賤人,閔氏那個廢物怎么會死的這樣早,我柯慎如又何至于來當(dāng)這個什么繼室?”
“我們柯家世代清流,家中從沒有外室小星這種污糟爛事。我原本可以嫁入其他的官宦世家做原配,我的兒子也會是家族的繼承人,而如今呢?卻被牽連至此!”
“我花了十幾年驕縱你、寵慣你,就是想讓你出嫁后吃盡為人婦的苦楚,可誰知一朝公府落難,你卻還落在別處逍遙,上天待你也太厚了些!”
這一切來的如同疾風(fēng)驟雨,沛柔根本不知如何反應(yīng),她居然一點也不知道這個這些年她一直視同生母的女子心里的恨。
幸而柯氏在說完這一席話之后便暈厥了過去,佩劍落地砸在綿密的地毯上沒有聲音,她愣在原地,也未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淚流滿面。
李嬤嬤一直將沛柔看的很牢,生怕她一出了她的視線便被新夫人派來的仆婦給害了去。
直至晚間,李嬤嬤不得不去靈堂看著小丫頭們收拾祭品,廖媽媽才找到了同她獨處的機會。
她待她很殷勤,也十分細心周到,一連幾天皆是如此,每日她不過同沛柔說些閑話,皆是哄孩子的語氣和用詞,若她真是那個年紀(jì),只怕也會同廖媽媽親近起來。
她只做小兒天真之態(tài),無論廖媽媽說了什么都擺出深信不疑的樣子。
到了第三日,廖媽媽的語氣變的神秘起來,“姐兒知不知道這世界上有妖精?”
沛柔搖了搖頭,很是好奇的樣子,“意姐兒不知道,媽媽快告訴意姐兒?!?p> 廖媽媽就又放低了聲音,“妖精啊大多數(shù)是山里的動物修煉成的,白天是動物,晚上就變化成人形,最愛抓小孩子回洞府,要吃人肉哩?!?p> 沛柔想著自己所料不錯,面上卻不顯,只裝出害怕的樣子,“廖媽媽不會也是妖精吧,要把意姐兒騙去吃了?!?p> “怎么會呢,”廖媽媽笑著摸了摸她的頭,“妖精都是白色的頭發(fā),廖媽媽年紀(jì)雖大了,頭發(fā)卻還是黑的哩?!?p> 說完便開始打發(fā)她睡下,吹熄了油燈,有一下沒一下的拍打著她的身子,估摸著她睡著了才關(guān)上門退出了房間。
聽見門被輕輕合上的聲音沛柔就睜開了眼,這幾日她反反復(fù)復(fù)的夢見柯氏將劍架在她脖頸上的那天,那也是她前生最后一次見到柯氏。
倒也不是覺得害怕,只是從心底涌上來的澎湃的悲涼。
后來她在香山小院獨居的時候,回想這十?dāng)?shù)年,竟找不出她絲毫的破綻。
而這一世柯氏對她的用心從這時開始便已經(jīng)昭然,太夫人一生處事公允,品行高潔,她不想讓沛柔與太夫人多親近,從而更方便她將沛柔的一切都捏在手心。
前生她的確做到了,沛柔被她養(yǎng)成了一個嬌蠻任性不知天高地厚的蠢丫頭,也實在是在出嫁后吃盡了婆家人的苦頭。
她該是有多愚鈍才能在十幾年間對她的用心一無所覺,也難怪在齊家的虎狼窩里她會被壓的喘不過氣來,人心,孩子,地位,財帛,逐一失去。
算一算時間,兩日之內(nèi)她的父親定國公就會親自過來帶她進府了。
她已經(jīng)開始期待見到她那心思縝密,口蜜腹劍的繼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