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君放這些尸蟲,是不想見我們?”夏征舒挑眉問道。
他聳聳肩輕松地笑道:“總不能這么輕易就讓你們見到我吧?”
我說:“這些不都是鬼君自己人嗎?”
他點(diǎn)點(diǎn)頭,笑道:“不妨事。你可知我為何被稱以死神?”
我搖搖頭。
他瞇起眼睛:“因為送到我這里的,都是該死之人。有點(diǎn)用處的估且留一命,但總歸到一個時候,沒什么用的時候,就該死掉了?!?p> 他抬起頭,看向遠(yuǎn)處的云煙,一臉淡然,甚至有一點(diǎn)得意:“怎么死自然就是我決定的了?!?p> 我側(cè)頭看看一直在旁邊文質(zhì)彬彬跟著的桃之:“你也是?”
“也是。”他一揖袖,面不改色,隨口應(yīng)道:“能如此,已是再好不過的結(jié)局了。”
“還真是一群瘋子啊。”夏征舒悄聲嘟噥道。
我的感覺倒是不同,對于這些談起生死像吃飯睡覺一樣的人,我反而覺得相處輕松。
“鬼君怕雌雄殺神?”我想他若非愛好殺戮,便多半是故意這樣讓我們的碰面看起來不太自愿。
“怕!怕哈哈哈!怕他哭哭涕涕,怕她念念叨叨。”他哈哈大笑,“該躲得還是躲不過。武羅這小子,真得會給我找麻煩。”
我仰頭問他:“武羅,真得是叔譽(yù)哥哥嗎?”
鬼君說他已經(jīng)在這里時,我并不十分意外。從在夢境里看到他的前身開始,我就已經(jīng)知道一切已經(jīng)沒那么簡單了。
從我記事起,我就沒有特別害怕過什么事情。沒有特別的期許。也沒有特別的恐懼。即使午夜夢回,可能正有一個兇獸伏在床邊張開血噴大口,我都沒覺得如何。
然而此刻,我卻有點(diǎn)怕。怕一個我并不期待的前因后果,怕一切變得復(fù)雜起來。
再看到叔譽(yù)哥哥的時候他閉眼坐在一尊冰雕的蓮花上,面色蒼白,似乎又陷入到的沉睡當(dāng)中。而叔虎,叔虎是真得在一旁呼呼大睡。
鬼君不知把五鳳安置在了何處。此處只有他,桃之,以及我和夏征舒。
“你不問問他們是為何到這里的?”鬼君饒有興致地反問我。
“聽說是武羅曾是青要山神。若果真如此,也許我們的一切行程本來就是鬼君的算計之中?!蔽艺f,“您既然備了尸蟲來迎接我們,悄無聲息地帶走叔譽(yù)哥哥又有什么難的呢。這也不是什么壞事,我本來就是帶他帶見您的。”
“咳咳,你這囂張的小丫頭炸了我的山頭,我自然是要讓你吃點(diǎn)苦頭的?!彼庸_我眨眨眼笑道,“不過歪打正著,倒霉的卻是那群平日最心高氣傲的鳳凰?!?p> “是無邪失禮了。”我雖然口上道著歉,心里卻想著,不炸你你能出來嗎。
他呵呵笑著,望著冰人一樣的叔譽(yù)哥哥,半晌不語,像是陷入了久遠(yuǎn)的沉思當(dāng)中。
“武羅他,確實是個倔強(qiáng)的孩子。平日里沉默寡言,大家也不覺如何,沒想到事情較起真兒來時卻是誰也說不動?!惫砭鼗貞浿?p> 武羅,人面獸發(fā)的青要山神,深受黃帝信任,守護(hù)著黃帝在青要山的秘密行宮。
沉默的山神極少同別的神來往,不怎么開口,空暇的時刻常常只是在青要山的草地上看著天空發(fā)呆。
然而聽過他聲音的人都知道,他的聲音像風(fēng)吹玉環(huán)碰撞一般動聽。明明是在說話,聽來卻像是在歌唱。
而他說話的時候多半就是他的好友匪石提酒來看他的時候。
噢,匪石。鬼君說到此處,語氣云淡風(fēng)輕,卻有一絲不易覺察的感傷。
匪石他啊,后來有個名號,雌雄殺神。只因他性情陰晴不定,以虐殺人類為樂,不僅擅于利用仇恨疑嫉引起戰(zhàn)爭,還很會制造蠱蟲毒物。
但那已經(jīng)是武羅死之后很久的事情了。
當(dāng)年剛受封為神的匪石,是冠絕神界的美人。
神族是沒有性別的,所有神都是。只有匪石是個例外。他同時擁有兩種性別,隨著自己的心意可男可女,且無論是任何形態(tài),都是俊艷美麗,不可方物。
當(dāng)年的青要山,有著匪石爽朗的大笑,和武羅叮呤的低語。他們聚在一起撫琴喝酒的時候,連蟲獸都會駐足。
美艷張揚(yáng)的匪石,和少言低調(diào)的武羅,備受帝君的信任和寵愛。因為看來美麗無害的他們,也是帝君征戰(zhàn)天下奠定基業(yè)的“修羅戰(zhàn)士”。曾伴著黃帝浴血?dú)⒎?,所向披靡。他們的實力和功績也毋庸置疑?p> 他笑著問:“你知道神族什么樣的戰(zhàn)士才能稱得上‘修羅’嗎?要?dú)⒌煤芏?,很快,也要夠狠?!?p> “既然這么厲害,山神又為什么會死?誰還敢……誰又有夠,與他為敵呢?”夏征舒問。
“動手的是匪石,下命令的是黃帝?!惫砭f道。
“為什么?”夏征舒愕然問道。
鬼君沒有立即回答,眼光若有若無在飄在我的身上,泛著一層涼意:“這是個絕密,黃帝和匪石都閉口不談?!彼挠牡卣f,“不過我聽說是為一頭妖獸?!?p> 夏征舒挑起眉頭:“我以為神族最瞧不上的就是妖獸了?!?p> 他凝神打量了我一會兒,松了眼光笑道:“我也曾經(jīng)奇怪,什么樣的妖獸值得這么大的動靜,神族若要妖獸,上至四靈鳳凰,麒麟,神龜,蒼龍,下至蟲蟻,無不趨之若鶩。何須與堂堂山神武羅鬧得這么不可開交?!?p> 鬼君接著說道“這個問題困惑了我很久,直到幾十年前,那個有著乘黃之血的小貓妖帶著你來找我。”
“我?”我聽得入神,卻沒想到自己在這故事里突然有了一席之地,“幾十年前我尚且沒有出生啊?!?p> “你們那時候果然有名堂?!毕恼魇胬浜咭宦暋?p> “那時候我便說你年輕氣盛,恐怕是要橫死的命?!惫砭€不忘笑著跟夏征舒調(diào)侃,“沒想到你還能在這里陰魂不散,也是一種活兒法!不過人間陽氣太盛不適合你,倒是不妨考慮來我這鬼府呆一呆?!?p> “美意心領(lǐng)了?!毕恼魇嫫ばθ獠恍Φ貞?yīng)了一聲。
鬼君笑笑也不理會他的無理,接著道:“以前武羅座下常伴著一只狀如白貓的乘黃座騎,武羅死后便不知所蹤了。誰知道它是混入了人間,成了名動天下的夏姬。這樣張揚(yáng),反倒成了她最好的保護(hù)色,難怪她能帶著你這么多年不被神族追蹤到。”
我笑了笑:“他們追蹤的妖獸就是我?一只半血貓妖?神族是不是對混血還覺著新鮮?”
“你還沒見過自己的真身吧?”鬼君伸手騰出一陣白色的煙氣。
煙氣漸漸四散開來的時候,慢慢有畫面浮現(xiàn)出來。
年輕的母親一身狼狽地跪在鬼君面前,慢慢才從懷里捧出一只不及兔子大小的小獸。
小獸周身青色,有著豹子般的花紋,赤紅色的瞳仁無精打采??刹赖氖撬苌韼е嚆~和玄鎖制的鎖鏈,有幾處深深釘入鎖骨和心口,血流不止。
“這是神族的玄鐵,上次我見還是被用在刑天身上。這是什么猛獸居然有堪比刑天的待遇?”鬼君一臉好奇。
姬秋麗咽了一口口水,才下定決心似的說:“這是風(fēng)生獸,天下僅此一只。這是武羅大人以死才救下的,但這些玄鐵釘入血肉,沒有了武羅大人,我無論如何也取不下來。已經(jīng)……很多年了?!?p> “若真是武羅的人情,我倒是有些辦法。”鬼君的神情有些訝異,卻也只是一瞬,馬上又恢復(fù)了他的笑意,道:“可是,我不信。”
姬秋麗沉默著跪了一會兒。
鬼君一揮袖:“你若是沒有別的法子證明,還是早些離開吧。不向匪石報信兒已經(jīng)是我最大的仁義了?!?p> 那是一片幽靜的曠野,月光先前還是明亮著,轉(zhuǎn)眼已經(jīng)被云隱去,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鬼君已經(jīng)轉(zhuǎn)身要離開。姬秋麗身側(cè)的少年想扶起她,被她甩開了手。
“我可以證明?!奔稃愵澏吨酒鹕恚F(xiàn)出真身,揚(yáng)起尾鉤刺入風(fēng)生獸的心口,猛著從小獸身體里挖出了它的心,一口吞下。
霎時她周身藍(lán)光環(huán)繞,傷口快速愈,充盈的靈氣形成刺目的光芒照亮了雨夜。
她俯身抱著風(fēng)生獸的尸身緩步走向凝滯住的鬼君:“大人請看著?!本o接著,她深吸一口氣,像是咒語又像是輕嘆:“風(fēng)來?!?p> 在隨之而來的呼嘯的風(fēng)中,懷中已經(jīng)了無氣息的小獸正奇跡般地愈和著傷口,眼看著剛剛裸露的心口又長出一個鮮活的心臟,皮肉又漸次蓋上?;謴?fù)成了一開始半瞇著眼睛奄奄一息,卻平靜無害的神情。唯獨(dú)那些玄鐵勾住的血肉始終被金屬生生切割著,無法愈和,卻也不致死。
“果然是風(fēng)生獸。”鬼君眼睛一亮,“血肉盡為靈氣修行大補(bǔ),肉身遇風(fēng)而生,不死不滅?!?p> 他猛然抬著頭,看向姬秋麗,語中藏鋒:“武羅藏它這許久,它可是知曉了神族很多秘密?老朽已沒有修行的志氣,放一只妖獸事小,若是讓神族誤會了些什么可是幾條命都不夠死的。”
姬秋麗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低首道:“它不記得的。風(fēng)生獸雖然肉身極有靈氣,腦子卻十分簡單,沒有喜怒哀樂的情感,記憶極短暫,怕是這片刻,它連自己失去過一顆心都不記得。而風(fēng)生獸的存在本就是神族的秘密,知道的人極少?!?p> 鬼君嘆道:“白瞎了這神賜之軀,卻偏生是個傻子。武羅這是何苦,要為這么一只不知痛癢的小獸送掉性命?!?p> 姬秋麗聞言,垂了目道:“神族確實都是這樣說它的?!彼D(zhuǎn)而抬頭看著鬼君,“武羅大人卻不同,他也要我為鬼君大人帶句話:‘神族征伐已久,建立了如今這尊卑秩序,可還有當(dāng)初救濟(jì)萬民的仁慈初心?若論肝膽無邪,神不如人,人不如獸’。”
在姬秋麗最后的話音中,煙霧隨著聲音漸漸消去。
我看著那幼小的青獸,啊,原來這就是我本來的樣子嗎。
夢境里武羅向我伸出手,就是在喚我“你這小獸”啊。
知道了原來如此之后,我似乎也并沒有感受到什么異樣。只有血流的時候身體的灼痛還是清晰的。我想是只有我的身體留下的記憶,雖然腦子不記得,心里卻有感知。
鬼君看著我們嘆道:“武羅這小崽子也是,話不多,說了就一擊必中。平日與我沒什么來往,卻要丟我這么一個大的燙手山芋?!?p> “且來了一次又來了一次?!蔽倚Φ?,“有勞鬼君了。今日方知我原不是貓,卻是只風(fēng)貍子?!?p> 他對我的笑聲略有意外,細(xì)細(xì)打量我一會兒:“雖然使了法子讓你化了人的形態(tài),我瞧著卻只是有形無神,居然講了這許多你也毫不動容。”
“當(dāng)初鬼君看來不只助我除了鐵鏈,還助我化了人形。鬼君為的是什么?武羅的話就有這么大的效力?”我問道。
鬼君笑道:“看來你倒是變得聰慧了不少。那小乘黃自然是有東西用來交換的。”
夏征舒咬牙道:“她跟你換了什么?”
鬼君輕輕用食指叩著自己的頭:“她的記憶力。她把她一生的記憶無條件給了我?!?p> 難怪母親的記憶力如此錯亂糊涂,可是鬼君要她的記憶又有什么用呢?
“乘黃的記憶可是很有用的喔?”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他接著說道,“她不僅跟在武羅身邊已久,見了很多事情,而且乘黃天生就擅長迷幻,悄無聲息就可以改變很多人的記憶。你們?nèi)粝肭笪肄k事,不妨也拿些有趣的事情來交換,我興許會考慮一下。”
“我還有一事不明?!?p> 他一揚(yáng)手:“知無不言。”
我看著在冰中沉睡的叔譽(yù)哥哥:“現(xiàn)在的叔譽(yù)哥哥和武羅又是什么關(guān)系?”
“問得好?!彼抗馔蚴遄u(yù)哥哥,“武羅死去后,元神飄蕩了一些時候。人族和妖族都想讓他轉(zhuǎn)世在自己的族群里。后來聽說貓將軍出面和解,立了一個賭約?!?p> “賭約?還有什么可賭的?”夏征舒心直口快,先替我問了出口。
“賭他的‘肝膽無邪’能否在人間實現(xiàn)?!惫砭冻鲆唤z含意莫名的笑容,看不出是開心還是嘲諷,“帝君給他十世機(jī)會,只要有一世實現(xiàn)他的理想,就重新聽他的進(jìn)言,甚至重新歸他回神族。武羅將失去所有曾經(jīng)作為神的能力,只是一介凡人,空留著前世的記憶,看著他能不能在這紛繁雜蕪的人世實現(xiàn)他的理想。若是不能,武羅的元神就將直接墮入自愿墮入鬼道,神元消滅。”
“帝君倒是很寬容嘛!”夏征舒說,“畢竟還給了他十次機(jī)會呢?!?p> “哼,那你是太不了解人族了?!惫砭淅湫Φ?,“人族就是一個不管過了幾世都不會吸取經(jīng)驗教訓(xùn)的族群?!?p> 我上前看著叔譽(yù)哥哥的臉,是了,與夢境的武羅是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這,是他的第幾世了?”我問。
“第九世了?!惫砭穆曇舨粠б唤z感情,“每一世都是因為護(hù)著你這只沒有記憶的小獸,死于非命,而忘了自己的治世理想?!?p> 我回過頭,與鬼君對視,在他瞳中看到一點(diǎn)興奮的玩味的光芒。
“這一世,難得生在了公族的羊舌叔譽(yù),結(jié)局也差不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