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義憤的情緒仍在沙漠上空盤旋，沒有誰能夠給淳于弋一方寂靜之地。
“想好了嗎？弋兄？”淳于慕望著淳于寒安大部離開后，沙漠之上飄起又灑下的飛沙，問道。
與淳于弋相識于微時，他似乎一直都郁郁不得，方才昂揚之時掃去此前陰霾，換卻了另一番模樣。但是，在淳于慕眼中，這位將軍，在半落璧再次安靜下來之后，眼神之中又升起了一股傷情之意。
淳于弋沒有答話，只對著緒赫行道：“緒副將，請速回王都，將此事稟告王上，請王上安守朝堂，詔令天下。淳于弋既然已經(jīng)領(lǐng)兵，除非戰(zhàn)死，定會將敵人趕出蘇衛(wèi)疆域，連同上次其趁虛而入奪得的三城，我都會親手拿回來！”
“將軍，讓我同你……”緒赫行急道。
“不。”淳于弋打斷緒赫行道，“今日發(fā)生諸事，這則消息雖然不日便會傳回王都，但是你回去告訴王上，他才會放心！”
緒赫行心中明白淳于弋說的確是事實，王上之所以遣他來此，本就是心中疑慮，對說動淳于弋不太有信心，自己回去親自稟告，王上才會真的安心！雖然他的性子更想同淳于弋同去沙場，馬革裹尸亦無為俱，但這個消息關(guān)乎軍心士氣，便再未多說，拱手道別，毅然跨馬離去。
隨后，淳于弋只讓留在半落璧的淬鋒軍兩位將士，亦先往沙漠之外，帶領(lǐng)剩下的一成剩余將士們，先往墨山而去，道是明日正午前，他會趕來會合。
此時，已經(jīng)午夜，隨著人聲馬蹄漸遠(yuǎn)又無，半落璧才算是終于回到初見的平靜，而天上云層也散開，月色傾瀉而下，銀輝滿溢，星子點點，半落璧的風(fēng)也一陣陣吹了起來。淳于弋摸了摸風(fēng)齊，眼睛卻沒有從遠(yuǎn)處在月色朦朧中，顯得更加不真實的屋子上離開。
淳于慕道：“弋兄既然已經(jīng)想好了，又何必要多留一夜呢？”
淳于弋沒有答話，他其實也并不知道，逗留一夜所圖為何？只道：“我知道義弟本意逍遙，只是忘卻前塵，暫時與我混在一處，經(jīng)歷這些人世紛爭。經(jīng)過這些時日，我推測，義弟曾經(jīng)必也是修道之人，甚或有修為大成。凡塵俗世種種，所求皆為虛妄，義弟，我知道你與阿月姑娘的情義，如果你要留在此地，我絕不相邀再與我去到這濁世紅塵中。”
被點出心思的淳于慕自然坦蕩，笑道：“弋兄所想我又何嘗不知？此時，那師徒二人想來已經(jīng)睡下了罷？不管我之前是什么樣的人，既然弋兄要再次闖入這人間戰(zhàn)場，我又豈能撇下結(jié)義之情，留在此處，閑散度日呢？”
方說完，卻聽到一聲輕咳，清亮的聲音帶著些疑惑，問著二人，道：“終于要走了？”
是阿月！
阿月何時來的？二人雖望著那方，這是說話的間隙，竟都未曾留意阿月已經(jīng)走近。
“阿月……”
“阿月姑娘。”
阿月?lián)Q了一身鵝黃柔光的衣裙，正好在天地間與沙漠之地融為一體，她的眼睛仍然如初見之時，那樣看著淳于慕，臉上有一些不可思議，又似乎帶著許多疑問，相望之間，又問了一聲：“都要走了？”
“阿月，我……”淳于慕方才的毫情義氣，在對上阿月眼眸的瞬間，融成了半落璧的湖水。
“嗯?！睆纳ぷ又休p輕哼出一個字，聽得出阿月她有些難過，別離難舍還有其他的內(nèi)容，她那些閃入又退出的回憶，本身就還有沒有畫完的一部分，這個結(jié)果，師傅說的不錯，“師傅說，你們已經(jīng)要走了，如果我舍不得，就過來同你們道個別，或者同你們一起去，還可以幫幫你們。只是，方才我本有些不信，此時看來師傅說的對。”
“阿月姑娘，遲娑姑娘她？”淳于弋有些不忍，亦有一種辜負(fù)于人的愧疚之感。
阿月往前幾步，走到半落璧的那方大石頭處，坐了下來，看著遠(yuǎn)方，此刻心中有些茫然，前些時日有事可做，這種茫然暫時沒有侵?jǐn)_自己，此刻卻又席卷而來。半落璧上水汽開始彌漫，風(fēng)也微涼，阿月漫不經(jīng)心地回淳于弋道：“師傅？師傅此刻閉關(guān)去了，她說，海妖妺……”說到此處，卻沒有說下去，阿月覺得不太有必要說下去了。
“阿月，”淳于慕跟著，也坐在阿月身邊，道：“那阿月，愿意同我們一起去嗎？”
阿月聽罷，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淳于慕，道：“他不是說你對我有什么情義嗎？那你們?nèi)ド蠎?zhàn)場，那樣危險，我去做什么？幫你們打架？”
淳于慕笑道，突然不知道怎么回答，心情卻不再沉重。
見淳于慕的笑，阿月也突然笑開，繼續(xù)道：“后會有期的，我要在這里陪著師傅，而且……”阿月看了看另一側(cè)那處寂卬的房子，“我還有其他事情。”
順著阿月的目光，淳于慕心中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嫉妒之情，便又挪到了阿月的面前，擋住了她外延的目光，道：“阿月?！?p> “嗯？”阿月不明所以。
“這一役，無論結(jié)果如何，我都會回來，你等等我。”
阿月抬頭看著淳于慕真誠的目光，笑容掛在嘴角，道：“好，我等等你。”
二人靠著這塊巨石，后半夜的涼風(fēng)讓石頭蒙上一層細(xì)霜，卻也無法將二人的目光冷卻。而淳于弋去到了遲娑屋前，在一夜的月光中，像當(dāng)初一般，枯坐在湖邊岸旁遲娑常常坐著的石頭上，看著木屋在風(fēng)中佇立不動，心中沉痛。遲娑已經(jīng)閉關(guān)，這是頂要緊的事情，他不知道在等什么，但就覺得要等一等。
等的這一夜，是為了給自己一個了斷，還是給自己一條生路？
就這樣守著一夜，當(dāng)晨光越過沙丘，打在門前石階之上時，淳于弋嘆息起身，風(fēng)齊如同知曉其意一般，從遠(yuǎn)處迎風(fēng)而來，停在他身邊。
時間到了，該走了！這些時日，就當(dāng)作是此前一役，自己重傷昏睡之際的一場夢吧！夢醒了，逃遁之心也該藏起來了，自己身上的重?fù)?dān)，自己身上的這樁責(zé)任，曾經(jīng)她不也是說過嗎？
他的因果未消，還有止戰(zhàn)之念。
想罷，從石頭上下來，整了整馬鞍，握著韁繩，風(fēng)齊喉中嗚咽，似在代他說著一場難言的分離之情。他摸了摸風(fēng)齊的鬃毛，道：“該給你換一個更好的頭盔了！下一次隨我在戰(zhàn)場時，若是遇到上次那般劫數(shù)，可不再有這樣的神仙來救了?！?p> “神仙”二字說出口，他恍然覺得自己的荒唐，自己區(qū)區(qū)凡人，竟然妄想至此？
上馬之前，他還是忍不住又看了一眼緊閉的屋門，遲娑在閉關(guān)，他見識過的，自己不應(yīng)打擾。然而在回頭的那一瞬間，屋門突然打開，遲娑站在門前，她仍然如初見一般，素衣之上是一張絕世的容顏，那雙永遠(yuǎn)悲憫的眼神，就這樣如水地望著淳于弋。
淳于弋埋下頭，心中似有一把鈍刀，在生生地割著，她看自己做什么呢？是知道自己此去兇多吉少嗎？還是她仍有什么要交代的？交代說什么？交代自己此后勝敗，都不要再來此打擾她的清修？還是說她已經(jīng)解決了在人間潛藏多年的妖怪，如今也要離開回歸神位？
他不敢聽，也不敢開口！與其面對這樣的一個結(jié)果，莫不如，就當(dāng)這里永遠(yuǎn)存在，騙自己也好，自己永遠(yuǎn)無法再到此也好，只要是裝在心間，他便有了歸處。
淳于弋倔強地緘默不言，跨馬而上，韁繩搖動，風(fēng)齊卻仍停在原地。淳于弋手指緊緊握著韁繩，再次搖動，風(fēng)齊仍然未動，在第三地扯動韁繩之前，風(fēng)齊兀自轉(zhuǎn)了個身，讓淳于弋從側(cè)身而對，變成了正面看向遲娑。
相望無言，遲娑面上看不出任何變化。日光的影子已經(jīng)蔓延到了她的下頜。
“我……”淳于弋終于開口，仍是不知道該說什么，喉嚨干啞，比面對淳于寒安將軍，面對淬鋒軍的將士們還難，“我要走了?！?p> 遲娑看著他，沒有挪動步子，也沒有說話。
于她來說，這是人世生靈自己的事情，她沒有所系，也沒有所執(zhí)！即使海妖妺說她已經(jīng)將妖息釋放，人間惡念所存皆是她再次復(fù)活的希望！但是，如今，她有什么辦法呢？難道僅憑惡念，為了將來或有或無之罪，就將所有人決絕地殺掉嗎？
這個凡世本就是要消亡的，只不過是承認(rèn)自己失敗而已。
當(dāng)初海妖妺提到的世外之境，自己所為至今，又到底意義在何處呢？
“姑娘救命之恩，我，來生有緣，再報答?！贝居谶荒芸吹竭t娑那淡然的樣子，看不見遲娑內(nèi)心的虛無與空蒙。
“你的塵緣放不下，就去面對吧！”是要說些什么？心中不明白的那些情緒，此后，還有時間入定好好想一想。
這句話，也算是意料之中。
“蘇衛(wèi)王城有美酒，有不同于別處的美景……我們還會再見嗎？”淳于弋兀自說著，又突然問道。
遲娑沒有答話，她不知該怎么答。
自己所遇到的修行困境，神思困境，既然在這個凡世發(fā)生，無論外面世事變化，自己定要在此處想通，解決，不可能帶著滿腹的困惑回去見師傅。只是，修行之劫難遇難渡，自己若眼睛開合間，人間百年又過，是能見還是不能見呢？
沉默！日影，已經(jīng)移到了遲娑的額間，那朵額間蓮花，隱隱約約，襯的她更加飄渺遙遠(yuǎn)。
“你會來……幫我嗎？”這句話問的懦弱，他似乎潛意識中從不適到已經(jīng)接受，遇到危局困境，有這位神女適時從天而降，但是他其實想問的是，“你會來見我嗎？”
但是自己憑什么這樣問呢？
遲娑眼中閃過了難掩疼痛，心中的空蒙具化成一根芒刺一般，細(xì)密如雨。她搖了搖頭，道：“人間因果，與我無關(guān)。會否相見，天命天緣自有答案?！?p> 測算不出命數(shù)為何，原來自己，也會寄希望于天命天緣這樣的幾個字！何其可笑！
自己修這一遭，在這人世多年，似乎如今才真正地在修行。但是，如今看來自己，給自己布置一道什么挽人世于傾頹這樣的課業(yè)，到頭來還是歸于己身得劫數(shù)修渡。師傅所教授，事到如今，到底修得是一塌糊涂。
淳于弋轉(zhuǎn)身策馬，朝著那道還有模糊痕跡的月亮飛馳而去，沒有道別。
霂十五的小小
真是一段酣暢的情緒描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