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立墳

　　悶雷陣陣，晚來風(fēng)急。

　　晚風(fēng)似利刃，吹得蔓延的藤蔓，扭曲的樹根漱漱發(fā)抖，恍若被刀劈斧鑿一般。

　　恰似天地的鬼斧神工，一條羊腸小道適時的出現(xiàn)在了李天罡的面前。

　　大路已經(jīng)盡了，李天罡還要在往前走么？

　　若說他是為了尋袁淳風(fēng)，那現(xiàn)在追出來也顯得有些遲了，此刻已經(jīng)入了邊荒的袁淳風(fēng)走的那個方向，若是沒有道路作為參考，幾乎是不可能被找得到的。

　　李天罡究竟想做什么，沒人想知道。只是見他看了看開辟出來的道路，扛著麻席便鉆了進去。

　　路很難走，尤其是對一個酒樓的小廝來說，這人先前走大路的時候都是顫巍巍的，現(xiàn)在走這種爛路還能討得了好？

　　但李天罡的腳程卻是一點兒沒有變化，雖然還是一副扛不動?xùn)|西，走起來顫巍巍的模樣，可步伐依舊和先前沒有絲毫差別。

　　他的每一步給人的感覺都像是計算好了的一般，不多也不少，總是恰當(dāng)?shù)木嚯x。

　　此刻太陽尚未落山，但天色已經(jīng)徹底黑了下來。

　　陰沉厚重的云層中不再發(fā)出沉悶的鳴動，連曾經(jīng)些微的閃電業(yè)已經(jīng)不見，開路的晚風(fēng)更是不知何時便已經(jīng)停了下來，天地在此刻萬籟俱寂，只有越發(fā)下沉的黑云中，在醞釀著下一刻將要奏響的音符。

　　這天氣，可不像是正常的天氣，與其說是要下暴雨，倒不如說是有人在——

　　呼風(fēng)喚雨！

　　李天罡似乎是到達了自己的目的地，雖然這里只是林間的一處小空地，沒有什么值得在意的東西不說，連人踩獸踏的痕跡都沒有，一看就知道是個偏僻的，無人問津的地方。

　　但既然李天罡停住了自己的腳步，那么無論看上去多稀奇，他都應(yīng)該是到達了目的地。

　　這人松了松肩膀，隨手將扛著的麻席扔了下來。

　　‘咚’的一聲悶響，首級連著尸首一同落了地。

　　李天罡看了看這具招惹了不少事端的軀殼，微微搖了搖頭，站在原地稍微等了片刻。

　　他開始挖坑，準(zhǔn)備挖一個大坑出來。

　　諸位看官都應(yīng)該知道，李天罡是個高手，無論他裝得有多像，但他就是個絕頂高手，能瞞得過天下人，卻怎么也瞞不過諸位。

　　似他這樣的人物，在這邊荒中蒼涼的林子里，想要挖個坑應(yīng)該是個極簡單的事情。

　　莫說是他，就算是個有點兒三腳貓功夫的練家子，都能在頃刻間想出十來種挖坑的法子。

　　這些人能做到，李天罡自然也可以。

　　但他什么法子都沒用，就像是個普通人一般，沒有任何工具，連石塊都沒用，僅僅只靠著自己的手，便打算用一雙肉掌在這林中的空地挖一個大坑出來。

　　這個大坑的作用，應(yīng)該是用來埋尸的，難道這人的確是個心善的，又是個體貼的，準(zhǔn)備親手為這死去的黑皮少年立個墳？

　　看他這舉動，倒也不是沒可能。

　　但就算是想立個墳，也不用挖這么大的坑吧？

　　李天罡是個高手，就算他想掩蓋，有些細節(jié)也是沒法掩蓋的，就好比現(xiàn)在。

　　同樣是用手，他的效率肯定不是普通人能比的，就這么一會兒，李天罡就已經(jīng)用手，生生的刨出了一個大大的深坑。

　　這個坑，別說把那黑皮少年給埋了，就是再往里面埋個七八人也該是不成問題。

　　良久，久到大坑旁的浮土已經(jīng)堆成了小丘，久到大坑已經(jīng)深到在這昏沉的夜色下，已經(jīng)看不清坑中的李天罡。

　　又過了些許時間，坑中已經(jīng)不再飛出浮土，這片林中再度陷入寂靜。

　　這次沒過多長時間，一只手便按在了大坑的邊緣，李天罡微微喘著氣，從他挖好的坑里爬了出來。

　　這人輕輕的拍打著身上的灰塵，摘下頭發(fā)上黏著的草根，走到放在坑邊的麻席處。

　　輕輕一腳，便將黑皮少年那具被麻席裹著的尸體，連帶著他被袁淳風(fēng)摘下的首級一并踹入了坑中。

　　等會兒，一并？

　　李天罡這廝究竟是個什么想法，竟然把老板娘要用來換賞錢的首級給扔了？

　　“你們不覺得奇怪么？”

　　空蕩蕩的林中，突兀的疑問傳來。

　　這個問題是李天罡提的，他蹲在浮土壘成的小丘上，看著自己挖出來的坑，頭也不會的說著話。

　　這目標(biāo)，自然是一路跟著的他的人了。

　　“我為什么會一路晃晃悠悠的走到這兒來？又為什么會在這兒花費這么長時間刨了個坑出來？還為什么把老板娘的賞錢給扔了？”

　　“重要么？”

　　有問就有答，而既然李天罡是提問的人，拋開他失心瘋的可能，這回答的人則必然不會是他。

　　想不到這本該只有李天罡一人的林中，竟然真的還有人，而聽他話里的意思，這人竟是一路跟著李天罡走到了這里。

　　天色，在這一刻徹底黯淡了下來，本來林中還有些許月光照明，此刻也是陷入一片黑暗。這夜幕下的荒林，好似透著一股肅穆，被一種令人不寒而栗的冷冽所籠罩。

　　說不出的訝異，彌漫在林中。

　　夜色雖濃，可無論是李天罡還是跟蹤的人，都不是看不清的人物，所以這昏暗的夜色對他們倒也沒什么影響。

　　李天罡微微一笑，帶著些許真誠。

　　“當(dāng)然重要了，我這人自認(rèn)是個好人，平時老板娘教我要待人以誠，所以我總是得幫人答疑解惑，免得那些人死的不明不白呀?！?p>　　“哈哈哈哈哈哈——”

　　這是一段短促，猙獰，尖銳，刺耳的笑聲，你可以把任何跟難聽有關(guān)的形容詞都放在它身上，而且一點兒都不會讓人覺得突兀。

　　“倒真是個狂妄的小子?！?p>　　這是一段敦厚，真誠的話語，若說李天罡是自認(rèn)為的好人的話，那這個聲音就是那種讓人一聽就覺得說話的是個好人，讓人忍不住去相信他。

　　“你的意思是，你把我們引到這里來，是要殺了我們么？”

　　這是一段蒼老，淡然的話語，說話的人應(yīng)該是個老人，是個長者，聲音中透著一股歷經(jīng)歲月滄桑的平淡，一聽便是能與之談笑風(fēng)生的智者。

　　李天罡終于轉(zhuǎn)過了身，他咂摸嘴伸出手指不斷搖晃。

　　“不不不不，你們千萬別誤會，不是我要殺了你們，老實說我從出山以來，還一個人都沒殺過呢？”

　　“可按你的意思，等下這里總會死人才是，不是我們難道你還要自戕于此么？”

　　若不去轉(zhuǎn)過了身親眼見到，李天罡應(yīng)該是不會相信的。

　　這么難聽的聲音竟然出自這樣的一個昂藏大漢口中，只見這人身長八尺有余，身著一身青色的短衫，高大魁梧面目仁厚，一身精壯的腱子肉看上去比鐵還硬。若不是嘴里吐出來的話語太過于違和，這模樣看上去倒也不失為一條好漢子。

　　意料之外的景象讓李天罡有些撓頭，但他該說的話還是不會不說。

　　“唉，這你又搞錯了，我不殺人和你們會死在這里，那是一點兒沖突都沒有啊。”

　　“這倒是看不出來，小兄弟還有這種本事，能站在這里一動不動，就讓我們喪命于此，說起來還未請教小兄弟的來歷，倒真是失了禮數(shù)?！?p>　　約莫是先前那人讓李天罡有了心理建設(shè)，新出來的這人倒是沒有讓他的表情產(chǎn)生什么變化，只是微微挑了挑眉。

　　既然都需要心理建設(shè)了，那這出來的人也該是和他的聲音不搭襯才是，這人和他的同伙倒是兩個極端，同伙高大魁梧，這人瘦小干癟；同伙面目方正仁厚，這人倒是賊眉鼠眼滿是猥瑣；這身高差若是兩人站在一塊兒，稍微離得近了些，一眼看過去說不定都沒法同時看到倆人而。讓人不免有些可惜，白瞎了這幅好嗓子。

　　“也別報什么姓名了，將死的人哪兒有那么多話可以浪費，你們不如趕緊說說還有什么要辦的，免得等下不好收拾?！?p>　　“年輕人火氣不要那么沖，也不要太自信，這天下一閃還有一山高，看你的樣子也是讀過書的，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應(yīng)該也是聽過的吧？”

　　說來有意思，先前兩人已經(jīng)把李天罡的好奇心給勾起來了，他其實有些期待，第三個人究竟是個啥模樣。

　　一個高大魁梧的說話猥瑣難聽，一個矮小枯瘦的說話醇厚有禮；那這說話淡泊滄桑的，又該是個什么模樣呢？

　　結(jié)果挺失望的，出來這人倒的確算得上聲如其人，打眼看去除了穿的花哨了一些外，就是個普通的健碩老頭兒。

　　這個發(fā)現(xiàn)讓李天罡有些失望，讓他有些百無聊賴，連說話都顯得懶洋洋的。

　　“道理是那個道理，但怎么做事那自然是另外一回事兒了。你們的話要是講完了，那我可就要……”

　　“嘿嘿嘿嘿嘿嘿，先生您也甭勸了，這好言難勸該死的鬼，反正東西和人都在這里，坑都替咱們挖好了，咱們還用得著費什么話，直接動手了便是。”

　　說話的是高大魁梧那個，這人倒也無愧他的聲音，說起話來是真的沖。

　　對此李天罡只有一個評價，

　　“看來你不是什么好人啊?！?p>　　猥瑣的人攔住了高大的那個，用他那溫和的聲音，對李天罡循循善誘。

　　“小兄弟，我們?nèi)藖磉@邊荒只為了兩個東西，一是追查殺了本教護法的狂徒袁淳風(fēng)；二是赤虎石明通手上的鏢貨，與你并沒有沖突才是?！?p>　　這人說話溫潤有禮，若是不看他的人，倒真也是算的上享受。

　　而李天罡此時正看著他那個高大的同伙，恰巧抬著頭剛好就看不見他，所以聽著這話覺得有些道理，不由得點了點頭。

　　眼見此番景象，矮子頗有喜意，繼續(xù)開口。

　　“那黑皮陰了石明通一手拿走了赤虎的鏢貨，袁淳風(fēng)殺了他，卻也沒從他身上拿走什么，直接就把尸首都給了你們，看小兄弟一路走來沒別的動靜，想來那鏢貨應(yīng)該還在這人身上——”

　　“所以你就想著，我把尸體上的東西給你們，然后看著你們繼續(xù)去追殺袁淳風(fēng)，最后我當(dāng)無事發(fā)生再走回去？”

　　“呵呵，年輕人看你的樣子也是個有本事的，我們?nèi)松響阎厝?，雖然不怕但也不想節(jié)外生枝，你既然肯在一個邊荒小鎮(zhèn)的酒樓當(dāng)跑堂的，應(yīng)該也不愿意惹事才對？”

　　老人說的很有道理，他的分析也是一個走江湖的最基礎(chǔ)的分析，只可惜他遇到的是李天罡，所以他注定要失望了。

　　“如果你們是沖著那位客官的東西來的，那你們估計得失望了，東西我早就給那位客官放回去了?！?p>　　話音未落，李天罡面前三人勃然色變。

　　“怎么可能，你小子一直在我們眼皮子底下，那東西——”

　　李天罡打斷了他，

　　“要是連你們仨兒都能看出我有什么動作，我又何必替你們挖這個墓呢？”

　　李天罡踩了踩腳下的浮土，發(fā)出嘲笑。

　　他說的沒錯，若是這三人能看出他的動作，想必早就放下任務(wù)逃竄千里，根本不敢再靠近這邊。

　　面對完全惹不起的高手，先離遠一點總歸是沒錯的。

　　不待三人繼續(xù)說什么，李天罡便伸了個懶腰，活動起了筋骨。

　　“看你們的樣子，以及武功路數(shù)，應(yīng)該是承靈教的人把？你們教中的護法應(yīng)該就是當(dāng)年天邪教的護法，而袁淳風(fēng)是因為殺了你們護法的原因才被一路追查，我說的沒錯吧？”

　　“不錯，除了我們以外還有太淵教的人，袁淳風(fēng)這廝的確武藝高強，但他也不是無敵的，若不是護法們年老體弱被他搶了先手，憑他一人斷然不是對手?！?p>　　“就算占了些許便宜，他當(dāng)年依舊被護法們的反擊傷了身子，如今被我們一直追殺，連將養(yǎng)的時間都沒有，早已是強弩之末。”

　　“年輕人，話說到這里，你也該明白前往這里的不止我們?nèi)齻€了吧，后面還有眾多教中高手，識時務(wù)的還是按我先前說的，咱們算是結(jié)個善緣?！?p>　　面對這帶著尖刺的勸說，李天罡笑了起來。

　　“哎呀，難怪我在客棧里就覺得袁淳風(fēng)這廝透著親切，原來跟腳在這里呀，倒也真是巧的不行?！?p>　　聽他話里的意思，重點竟然完全不在即將到來的承靈太淵兩教高手上，而是一個得罪了兩教，被追殺的上天無路入地?zé)o門的袁淳風(fēng)。

　　奇怪的反應(yīng)，讓承靈教的三人有些摸不著頭腦。

　　李天罡也沒讓他們疑惑太久，踩了踩腳下的浮土，開口道。

　　“那我現(xiàn)在得好好跟你們說說，我做事的理由了?！?p>　　李天罡自稱是個好人，所以他喜歡把一切都說的清清楚楚，讓人明明白白的走。

　　“石明通是我家老板娘的客人，他的東西我可沒法隨便交出去，再說了這人我看著還挺有意思的，是條漢子所以我得幫他一把?！?p>　　“袁淳風(fēng)這人算起來對我有恩，雖然我不怎么情愿但他的確是幫了我的忙，所以我也得幫他，本來引你們來這兒只是看到你們對于石明通東西有興趣，想幫他處理手尾才扛著尸體來這兒挖坑的，沒想到竟然還有意外收獲?！?p>　　“而最后一個問題，我為什么會把老板娘的賞錢給扔了？”

　　最后，這人拍了拍手，露出個些微有些猙獰的笑容。

　　“因為很快，我就能從你們的身上翻出足夠抵了賞金的好東西啊?！?p>　　驚雷——

　　驟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