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楚若漪的故事2
邊境苦寒，我們的生活一落千丈，但與大多數(shù)無家可歸的窮人相比，已經(jīng)是好太多。
自父親貶謫以來，我見識了太多人間疾苦。原本生活在帝都繁華圈子里的我，從來沒有想過，原來這世上會有那么多的人吃不飽、穿不暖，連一處遮風(fēng)避雨之所也沒有。
他們污垢滿身，體味很重，餓得只能翻著垃圾堆里的橘子皮和玉米棒啃…
父親自接任縣令以后，接到的最多的案子就是殺妻殺子案，隨著寒冬到來，窮人家越發(fā)生活不下去，就漸漸有了許多丈夫殺掉自己的孩子、妻子，然后再自殺的案件。
……
我終于明白了一些，明白了陛下為什么如此勤于政務(wù)，明白了慕皇后為什么節(jié)省后宮開支，明白了李郎君為什么得陛下認(rèn)可…
一路走來顛簸辛苦，加之邊境氣候惡劣，食物大夫都不好，母親是半生浸在富貴之鄉(xiāng)的人，哪里禁得起。來了這幾個月，家里大大小小的女人們都病了好幾次，母親的身體更是每況愈下。
母親幾乎每天都是臥床不起，有大夫來看了，說母親是思慮過重，加之身體本就虛弱有虧損，這次的病一激，就都顯現(xiàn)出來了。
父親很著急，每天總是要抽大半時間陪著母親，我和兩位姨娘也是。
但是沒有用，我們都只能看著母親一天天衰弱，一天天瘦下去。
我眼中的淚越來越多，我一直暗自怨著母親的嚴(yán)厲與冷漠，可直到現(xiàn)在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是這樣的愛她。
大夫說她思慮過重，而我也一直感覺得到：她是不開心的，一直都不開心。即使偶爾展顏，也不過是強裝出來的。
可我從來沒想過，她為什么不開心？
為什么呢…
我每天都陪著母親，一天大半的時間都同她在一起，母親越來越虛弱，可她的臉上卻仿佛多了一種名為釋然的表情。
我每天都很忙，要陪著母親，要寬慰父親，還要代母親管著這個家，得閑時也只有空想一想帝都那位李姓郎君。
我再也沒見過桃花，寒冷的邊境不會允許那種嬌嫩的花兒綻放。母親喜歡的紅梅卻是多的，我每天都會折一支插進她桌上的瓶子里。只有那鮮艷的紅色，能為這一室清冷添一分彩。
父親又請了大夫，一個又一個，不管遠(yuǎn)近，是個大夫都請了。可他們卻只會搖頭，一個接一個的搖著頭出去。
我很恨，很生氣，很無力…
我開始拜菩薩、抄經(jīng)書、放生…
我也開始明白帝王為什么喜歡砍太醫(yī)的腦袋了，因為明明自己已經(jīng)是天下之主，是真龍?zhí)熳?，可依舊救不了自己在意的人，那種無力感，大概逼得他喘不過氣來。
我不是天子，現(xiàn)在只是一個犯官之女，我殺不了他們，可我的無力感卻不比他們少。
那種明明自己就在這里，自己活得好好的，卻只能看著自己的至親一天天衰弱，一步步接近死亡，自己有手有腳，卻…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著。
父親最是無奈，曾經(jīng)大權(quán)在握，人人巴結(jié)，如今卻連妻子也守護不了。
他坐在床頭，拉著母親的手說：“敏兒，你可能不知道，你未出閣時我曾偶然過你一次。那次是你母親帶著你參加魏國公張府老太爺?shù)牧畾q誕辰，女眷們在園子里聽?wèi)驎r，你去看望你嫁與國公府四郎的姐姐，恰巧那時我跟著四爺去他的書房。路過時，正好看見你進門去。那時的你就像開在枝頭的牡丹花，華貴漂亮、進退有禮、落落大方，我那時就想，若娶妻得此，還有何憾？”
“后來我知道了你是史平侯府的嫡小姐，我自知高攀不起，卻不承想有幸得侯爺?shù)男蕾p，侯爺甚至想下嫁一個女兒給我。他雖然沒有對我說，但我想，他大概是問過了府里所有的適齡姑娘，卻只有你愿意下嫁于我。你不會知道當(dāng)時的我有多激動，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以為自己是幻聽了！”
“接下來的日子對我來說如做夢一樣，那個美麗高貴的姑娘就要成為我的妻子了，我覺得自己是被老天眷顧的。成親后，我知道你有些姊妹明嘲暗諷的笑話你，你自己不甚在意，幾句說得她們面紅耳赤?？晌覅s很憤怒，我仔細(xì)呵護的牡丹花不是她們可以傷害的，我要筑起更堅固的墻，將我的花兒護在里面，我拼命的往上爬，我想讓你比她們都尊貴?？傻筋^來，還是我親手害了你…”
父親說完，眼中甚至有了淚意，這是我第一次見父親哭。
也是我第一次見母親的眼中有名為愧疚的情緒。
父親走了，母親叫了我進屋，我跪坐在母親床邊。
母親靜靜地看了我良久，才道：“若漪，我未出閣時，我的母親很忙，要管一大家子的事，我總是守在祖母身邊的。雖然祖母疼愛我，但也不及兄弟們，更何況，母親的愛是代替不了的。那時我就想，我以后要是有了女兒，我一定寵著疼著，絕不冷落她?？芍钡浆F(xiàn)在，你已經(jīng)是快出閣的年紀(jì)了，我不說疼你愛你，便是作為一個母親最基本的對孩子關(guān)心也少。”
“我是不合格的，我知道?？赡阋恢笔嵌侣犜挼暮⒆?，從來沒怨過我，也不怎么鬧脾氣，你比少時的我還要懂事出色。我既開心，也愧疚難受。我不僅愧對你，也愧對你的父親，他已經(jīng)算是很好的丈夫了，他為我的下嫁興奮惶恐，可我當(dāng)時不過是利用他逃避罷了！”
我深深的看著母親，可她卻只是盯著床頂，好像在看很遠(yuǎn)的地方。
“大夫不是說我身體虧空嗎！那都源于我年少時的一場大病。我那時病得很嚴(yán)重，不少太醫(yī)都束手無策了，我父親廣尋名醫(yī)，整個家都被我折騰得不安寧。就在我以為自己會英年早逝時，父親帶了個游醫(yī)回來。他隔著簾子給我診治，探了我的脈象，又模糊的觀了我的面色。他說我的確身子虧損嚴(yán)重，但最重要的還是思慮過重。是不是很耳熟？跟現(xiàn)在幾乎一樣，我仿佛生來就是不開懷的。”
“他回了父親，說每天除了規(guī)定的膳食、藥方外，他還請求一個時辰的治療。有丫鬟婆子們在身邊，又隔著一層簾子，只要他說還有救，父親自是無有不可的?！?p> “每天這一個時辰，他就是與我聊天，他是游醫(yī)，四處游歷，見識頗豐。他跟我談自己的游歷經(jīng)歷，一些奇聞怪談、奇人異事，各地風(fēng)土人情…我是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閣小姐，所見所知便如井底之蛙，侯府很大，可我已經(jīng)在里面呆了十幾年了。而我出閣后，不過是換一個或大些或小些的地方，再呆完余下的幾十年。”
“聽了他的話，我的思緒都飄到了他故事里地方去了，做夢都是。也沒心思再去想那些日常的瑣事，想那些討厭的姐姐妹妹們，我想離開，我想要游醫(yī)帶我走，我想跟著他去游歷，哪怕荊釵布裙，哪怕食不果腹?！?p> “我想，可我不能。我是侯府的嫡小姐，享盡家族提供的財富與地位，而我的婚姻就是他們索取報酬的契機，我知道，卻不能背叛我的家族，這與我從小接受的教導(dǎo)和禮儀相違背。一個月后，游醫(yī)離開了，我早已心中空空，我無法左右我的命運，無法逃離頭頂四角的天空，逃離小心翼翼、步步為營的瑣碎生活，嫁給誰對我來說都一樣了。”
“所以，半年后，我嫁給了你父親。我其實是有預(yù)謀的。首先，他雖身份低微，但祖父看重他，女兒對他們而言都是工具，嫡女也不過是趁手一些；其次，你父親家世簡單，上無公婆，我會輕松很多；再者，低嫁要比高嫁好過些，至少他即使厭棄我，也要顧著侯府的面子?！?p> “我愧對你的父親，他是個好丈夫，可我的心里沒有他，我更加愧對你，我是個自私的人?！?p> 這是我第一次了解母親，原來遙不可及的她也不過是塵世里掙扎的女子；原來她也有大膽愛闖禍的時候；也曾經(jīng)奢望過一份不可及的愛…
原來她是真的不愛父親。
我的眼淚簌簌落下，我才想起，我從來沒有看見母親哭過，即使是現(xiàn)在。
我對她說：“沒有，你是最好最好的媽媽了，娶了你是父親的福分，托生在你肚子了，是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你是個好媽媽?！?p> 母親依舊望著床頂，可我看見她眼里有大滴的淚涌出。
我哽咽著趴在母親耳邊，難看的笑問：“娘親，那個游醫(yī)叫什么名字??？”
母親笑看著我，眼神溫柔，就像是彼此傾訴心上人秘密的好閨蜜，她語氣輕柔，狡黠一笑，就像豆蔻梢頭柔美的少女。
“游醫(yī)先生吶…叫邢伍。是圣之清若何，高風(fēng)夷惠伍的伍。”
幾天后，母親死了。
父親連眼淚都流干了，那位小些的姨娘撞死在了母親的棺木上，原來她說的是真的，她的確是為了母親。
而我，直到最后也沒能告訴母親，我的心上人…
母親走后，父親就跟丟了魂一樣，他沒能呵護好自己的牡丹花，讓她早早地凋零了。從此，他不必再為隨時到來的風(fēng)雨擔(dān)驚受怕，卻也再不希冀珍愛散落的陽光。
我不知道父親知不知道母親不愛他，十幾年的相處，他或許知道，只是不愿意相信吧！
母親走了，仿佛也帶走了他的溫柔與笑容，只留下陰冷，與野草般竄起的野心。
父親變了，變得很陌生，以前的他雖然也不是什么干干凈凈的好官，但總還有一個底線。而現(xiàn)在，他為了想要得到的東西，已經(jīng)不擇手段了。
我很難過，但毫不意外。我難過的是，母親的預(yù)言成真了，她不愛父親，所以看待父親時十分冷靜，她告訴過我，父親看似溫和，實則很有野心。他是在意她的，但還越不過自己去。
事實證明，母親是對的。
在我十八歲那年，父親終于可以兌現(xiàn)我的價值了，他需要大量的錢幫他重回帝都，于是他想要將自己的嫡女嫁給一個不惑之年的男人做續(xù)弦，那男人的兒子都跟我差不多大，而他卻要叫我母親。
父親一臉懇切的問我愿不愿意，我笑了，笑的有些癲狂，我這一生究竟算什么啊？
桃之夭夭，桃之夭夭，注定是與我無緣了。
“我愿意?！?p> 我對父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