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銘一家人在風(fēng)景區(qū)里定了個挺大的民宿,兩層樓,減去他,他爸媽,還有他的表姐,剛好還余下一個房間可以給洪夏和羅素素。
洪夏說:“我們不白住你的,按你們定的房費來,把我們兩個算進去就行?!?p> 陳銘說她太見外了,哪有要女朋友出房費的道理,何況本來就多了一個房間。
洪夏和羅素素覺得不好意思,便從網(wǎng)上找到了那間民宿的預(yù)訂,看了價格,算了一下兩個人的人頭錢,本來想在網(wǎng)上買點兒見面禮的,可惜快遞來不及了,便只好按照錢數(shù)在學(xué)校旁邊的水果店里買了等值的東西。
4J級的智利車?yán)遄樱I了10斤的禮盒裝,1288塊錢。
洪夏說,這是她這輩子買過的最貴的水果,那哪是車?yán)遄樱且活w顆的分明都是嬌艷欲滴的人民幣啊。
可惜,這份禮沒送到人家的心坎兒上去。
陳銘的媽媽接過洪夏拿來的車?yán)遄拥臅r候,回敬了一個客客氣氣的笑容,那一瞬間,洪夏覺得她的笑容,很親切,卻又很遙遠。
陳銘讓洪夏不要多想,他媽媽是個教民族舞的舞蹈老師,以前演出多了,標(biāo)準(zhǔn)掛的笑容就跟刻在臉上似的,習(xí)慣了。
洪夏說她看出來了,因為當(dāng)天陳銘的媽媽就穿了一身旗袍,剪裁極好,一看就是手工定制的那種,而且感覺他媽說話走路時刻都提著一口氣,好像生怕把那旗袍給撐崩了線似的。
洪夏覺得女人活成這樣可太累了。
陳銘定的這個民宿可以自己做飯,當(dāng)天他爸拎了好多魚過來,說陳銘特別喜歡吃他媽媽燒的魚,特地從這個郊區(qū)的養(yǎng)殖戶那里買來的,外面吃不到的,讓洪夏和羅素素也嘗嘗他媽媽的手藝。
上樓回了房間,洪夏問羅素素:“你說,這一會兒吃了飯,我要幫忙刷碗么?”
羅素素說這是個好問題,其送命程度與“我和你媽同時掉進水里,你先救誰?”并駕齊驅(qū)。
如果你選擇刷,那就是自降身價,還沒過門就想著給人家免費打工。
如果你選擇不刷,那就是驕矜自傲,生怕別人背后對你指指點點說你不懂規(guī)矩。
總之這個問題歸根結(jié)底,就要怪陳銘一家非要住什么民宿,要是住酒店不就沒這個困擾了嘛。
羅素素說:“大概他媽那種文藝工作者,覺得千篇一律的酒店配不上她的藝術(shù)情懷,必須得找這種設(shè)計師匠心獨運的,才能把錢被坑得心服口服。”
說完,從床單上撿起一根毛發(fā),輕輕吹到地上,順便再感嘆了一句民宿的保潔水平就是比不上高檔酒店。
“所以針對洗碗的問題,你有什么真知灼見么?”洪夏真誠發(fā)問。
羅素素想了一下,“我上次去我前男友家里吃飯,提前在淘寶花20塊錢買了20個野炊用的一次性碗,自己帶了過去,那天誰都不用刷碗,大家非常開心,吃完我還幫他們打包扔到了樓下,進行了垃圾分類?!?p> 果然,活到老學(xué)到老,洪夏趕緊記在了手機備忘錄里,順便朝羅素素豎起了大拇指。
“這就是你那位男朋友成為前男友的原因么?”
“那倒也不全是。”
沒過多久,陳銘喊她們兩個下樓吃飯。
民宿配的桌子很大,只不過是個長條桌。長條餐桌是一個非常不適合中國傳統(tǒng)國情的家具設(shè)計,因為我們并不會像西方一樣采取分餐制,所以這就注定飯桌上坐在兩頭的人,勢必是吃不到山那邊兒的菜的。
除非你愿意在餐桌上,眾目睽睽之下表演一個“長臂猿的自我救贖”,但很顯然,洪夏和羅素素并不想。
于是她們兩個人只能非常矜持地,扒拉著面前的魚湯兒,這讓她們雙雙回憶起了高一在軍訓(xùn)基地初相逢的青蔥歲月。
陳銘一家人用軟軟糯糯的包郵區(qū)方言在飯桌上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洪夏和羅素素聽不懂,也插不上話,連附和的空當(dāng)也抓不住,甚至不知道笑點在哪里,只能像兩塊兒木頭似的杵在那里繼續(xù)扒拉魚湯兒。
大概陳銘媽媽也覺得晾著兩個人不太合適,便改用普通話和她們搭話,“洪夏啊,你家里父母是干什么的啊,家里幾口人?。俊?p> 對于家長們喜歡查戶口的應(yīng)對說辭,洪夏早已達到了倒背如流的境界,畢竟張小言他媽給她留下的陰影過深,她對四十歲以上的女人容易過敏,這套標(biāo)準(zhǔn)答案早已經(jīng)準(zhǔn)備得爛熟于心。
只是沒想到說到自己還有個弟弟的時候,陳銘的媽媽忽然來了句:“居然還有個弟弟呢。”
這個“居然”幾乎是一時之間戳中了洪夏和羅素素的心。
洪湛是做了什么揚名中華的事兒,值得別人用居然兩個字來形容么?
“我是說,不是國家不準(zhǔn)二胎么,不過也正常,北方人是挺喜歡要兒子的,頭胎是個女兒,肯定都想著要再生一個的呀。”陳銘他媽兀自解釋道。
這個答案雖然在某些情況下無可指摘,但是聽著總讓人覺得怪怪的,首先是洪夏身旁的羅素素,這個同樣標(biāo)準(zhǔn)的北方人,就是個反例;其次,把這種重男輕女的思想進行暗戳戳的地圖化,總讓人覺得在陳銘媽媽的眼里,北方大地就是一片腐朽落后的黃土高坡。
對此,洪夏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沒事兒,他媽地理學(xué)得不好,文化水平低。”
然后再奉上自己的笑臉盈盈。
畢竟多年前羅素素就說過:你虛與委蛇言不由衷,溜須拍馬阿諛奉承的樣子,真的好洪夏哦!
在皮笑肉不笑這一點上,洪夏五年前就是個中高手了好嘛。
總之,這頓鴻門宴吃得讓人不甚愉快,而令人心力交瘁的事情卻還沒有完全結(jié)束。
傍晚的時候,陳銘的媽媽說要去泡溫泉,然后鬼斧神差地就說到了北方的澡堂子文化。
可能網(wǎng)上各種大老爺們搭著個浴巾,色瞇瞇地走進金碧輝煌的碧海云天,這種掃黃打非的新聞圖片看多了,給廣大南方群眾,尤其是他媽這種文藝南方群眾,留下了觸目驚心的糟糕印象。
所以當(dāng)陳銘他媽聽說洪夏和羅素素也曾泡過澡之后,用極其意味深長的眼神看了兩人一眼。
當(dāng)時洪夏特別想解釋兩句,說北方的澡堂子現(xiàn)在都不叫澡堂子了,那也叫溫泉度假村,里面還有銀耳紅棗羹喝呢,不過想想還是算了,價值觀不同,別費那唾沫星子了。
不料陳銘的媽媽好奇心太重了,又問了一句“北方人用搓澡巾是不是真的可以搓下來很多泥”。
這個問題洪夏覺得挺難答的,因為答案確實是“是的”,但她要是答個是的,那阿姨肯定又覺得北方人都住在黃土高坡,大風(fēng)天天從坡上刮過了,把人都給刮埋汰了,土不拉幾的。
可是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搓泥這事兒他不分南北啊,怎么著就北方人的皮膚要新陳代謝?合著南方人的表皮那都是長生不老,不死不滅啊……
羅素素默默嘆了口氣。
可惜故事到這兒還沒結(jié)束。
等到開始泡湯的時候,陳銘的媽媽消停了,他的表姐上場了,在洪夏和羅素素面前開始了對陳銘的大加贊賞,從他小學(xué)被隔壁桌的女生送泡泡糖,說到他大學(xué)被女朋友送木吉他,仿佛她的這個好表弟,天上地下再無比肩。
不知道為什么,洪夏喜歡夸陳銘,也喜歡聽別人夸陳銘,可是聽他家里人這么夸他,讓她聽得忽然有些尷尬。
而且她還特別慚愧。
那天晚上洪夏就給她弟打了個電話,把睡得正香的洪湛喊醒,足足夸了半個小時,一句都不帶重樣兒的。
洪湛說:“洪夏你抽什么瘋,你知道現(xiàn)在凌晨兩點么?”
洪夏說:“我知道,我就是想夸夸你,我覺得自己原來作為姐姐,太失敗了,我沒有長著一雙發(fā)現(xiàn)弟弟優(yōu)點的慧眼,我檢討,我自罰……”
洪湛掛了電話,片刻,給她發(fā)過來一串號碼。
洪夏隨手撥了過去,對方是個甜美的女聲。
——“您好,這里是朝陽區(qū)精神病托管服務(wù)中心,請問有什么可以幫助您的么?”
——“幫我打死洪湛吧。”
但拋開那些天花亂墜的修飾,此刻的洪夏也終于知道了,陳銘一直背著的那把吉他,是他前女友送的。
只是不知道是哪個前女友,不知道是不是那個一哭二鬧三上吊的那個。
但她曾偷偷查過那個牌子的吉他,不便宜。
于是這又牽扯出了第三道送命題:前男友/女友送的貴重禮物,分手之后還該留著么?
如果留著,那就是念念不忘;如果不留,又顯得不夠坦蕩,重要的是心疼,那嘩啦嘩啦的人民幣,它不香么?
不過好在,洪夏不會有這個困擾,她沒有收到過前男友的貴重禮物,現(xiàn)男友也沒有。
可能因為陳銘的表姐是學(xué)播音主持的原因,她太能說了,說得洪夏在溫泉里暈頭轉(zhuǎn)向的,左耳進右耳出,但是有一句話她記住了。
陳銘的表姐說,陳銘領(lǐng)過的那么多女孩子里,沒見過有人見面送水果的。
這句話里有兩個關(guān)鍵詞很是刺耳,一個叫“那么多女孩子”,一個叫“送水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