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頌掛掉電話,色厲內(nèi)荏地躲開電話那頭的滔天大怒。最近這段時間,他們把過去幾十年的架都吵了,虞頌驚奇地發(fā)現(xiàn),過去這么多年,她竟未積累到多少跟父親交鋒的經(jīng)驗,媽媽沒病的時候,大小事情她總是第一個想到媽媽。父女兩個日日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竟互不知心。
回到住處的虞頌仍感到一顆心在胸腔里“砰砰”亂跳,此時此刻,她應(yīng)該冷靜,她應(yīng)該什么都不要做,應(yīng)該先想清楚一些事,可她就是這樣脆弱到一刻也等不了,急不可待地想找個人靠一靠。
“你在么”
“巧了,我正想問你?!?p> “方便么,我有事說?!?p> “當然?!?p> “我……今天去醫(yī)院了?”
“你哪兒不舒服么?”聽得出虞頌說的一定不是自己醫(yī)院,“尓豪”問道。
“嗯,我發(fā)現(xiàn)事情還挺嚴重?!?p> “……你別嚇我?!睂赖姆磻?yīng)根本不是被嚇到。
“反正……就是……”
“說呀,吞吞吐吐,是嚴重到影響吃飯,還是影響約會呀?!睂廊耘f笑嘻嘻。
“就是……那種……會影響生小孩的那種”。
“瞎說吧,不孕不育嗎?沒事你去查這個干嘛”
“不是!”,虞頌發(fā)現(xiàn)自己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以“尓豪”貧瘠的醫(yī)療常識,基因檢查如此艱澀難懂,估計沒有一句是他能夠理解的。
“那你說說看呀,我聽聽看是不是會影響?!睂︶t(yī)療常識無知到發(fā)指的情況,在尓豪身上已經(jīng)不止一次出現(xiàn),今天之前,虞頌還覺得平時很機靈的一個人冒著傻氣,實在可愛,此時,卻倍感煩躁與失落。
她只覺得兩眼泛疼,酸溜溜地要冒出眼淚來。她想把一切都通通說出來,可是,尓豪對她的了解還太少,不知道她家里有個神志異常的母親,不知道什么無從說起的基因病,甚至她還沒感覺他有想了解她的欲望,她背后的一切,尓豪也許毫無興趣。再者,說出來便是做好要不相往來的打算了,她實在沒有把握“尓豪”到底是個怎樣的人,會不會把她家苦苦維系的隱秘和辛酸抖摟得人盡皆知。虞頌有時候牽著媽媽在小區(qū)里散步,都要努力忽略那些帶幾分鄙夷的眼神,她沒有勇氣把家庭的創(chuàng)傷袒露給更多人看。
精神問題得到的關(guān)愛和理解遠不如癌癥。
虞頌很不擅長撒謊,她艱難地描述道:“你就理解成內(nèi)分泌有問題,類似于那種需要長年累月吃激素的人,病呢,吃它也不會好,不吃更糟糕,等到五六十歲,被藥物催成滿月臉、水牛背,說不定還有骨質(zhì)疏松、股骨頭壞死,股骨頭壞死你知道吧,就是走路一瘸一瘸的那種?!?p> 虞頌描述的癥狀其實和媽媽的現(xiàn)狀天差地別,她嘴里說著謊,眼里、心里卻全是媽媽無神的眼睛和胡亂往嘴里塞食物的模樣,眼淚撲簌簌掉下來,咽咽口水,一嘴淡淡的悲涼的咸。
她知道尓豪根本無法理解她的苦,便死死撐著情緒,不想被他聽出任何哭泣時帶出尾音,從小到大,她都是個沉默的過分聽話的孩子,不該要的東西她從不伸手。
以示弱換取憐惜,不是她的風格。
“……好像確實有點嚴重啊,那你現(xiàn)在呢?”醫(yī)學(xué)專業(yè)人士騙外行實在是太容易了,尓豪甚至都沒有刨根究底地問一句這到底是什么病。
“什么現(xiàn)在?”
“現(xiàn)在在治療么?”
“吃藥咯,激素唄”,虞頌故作輕松道,感覺自己像是在演戲。
“我覺得你需要多鍛煉身體?!?p> 尓豪來來回回還扯了許多不靠譜的建議,就差說多喝熱水。
虞頌咬死了一條,除了吃激素,其他都沒用,堅定不移地傳達出自己得了很麻煩的病這個中心思想。
從傍晚一直斷斷續(xù)續(xù)聊到睡前,虞頌跟尓豪兩個人的聊天從一開始的有問必答,慢慢變成有一搭沒一搭回。虞頌借著沖澡在花灑下放肆地哭了一場,原來,能讓人內(nèi)心平靜的不是傾訴,也不是對方的安慰,自己又可以端莊嚴肅地面對生活。
虞頌的手機重新亮了一下:“要不我明天還是來一趟吧?”
虞頌沒有回復(fù),熄燈,躺好,在這濃黑的夜色中,無聲地綻開一個笑容,她的心如此平靜安寧。
——此夜,2016年09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