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河莊主院的書房門扉大敞，正對著草木蔥蘢的庭院。
沈玉肥碩的身子仰躺在搖椅上，享受著初秋溫暖的陽光。一位侍女立在身后為他捏肩，一位侍女坐在身前為他揉腿，另有一位伏在身側(cè)喂他零嘴。
墨塵走到房門口，望見此景，連忙退到一旁。
“沒事，進來吧?！鄙蛴癖犻_瞇成一條縫的雙眼，揮手示意幾位侍女退下?！澳珟煹?，找我有什么事？”
“沈主管，我想請教您幾個修行上的問題?！蹦珘m小心翼翼地走進房中。“抱歉，我不知道您在休息?！?p> “不妨，你說吧。”沈玉撐著扶手，有些艱難地站起了身。
兩人在書案邊坐下，墨塵攤開了《木元訣》功法。
“主管，這句‘怡神守形’是什么意思？”
“書上說‘氣過陰蹺’，陰蹺在哪里啊？”
“還有這一段，我沒有看懂……”
墨塵倒豆子似得倒出一大堆問題，沈玉隨口答了幾個，連忙打?。骸暗鹊?。你怎么這些都不清楚，道場沒教嗎？”
“因為教御在修行，道場的主管就直接讓我們過來補缺了?！蹦珘m撓撓頭，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越來越過分了。”沈玉氣憤地敲著桌子?！爸半s役弟子最少也要在道場待半年，把開靈境的功法都吃透，才會下放，現(xiàn)在真是瞎搞，人事殿也不管管?！?p> 他搖搖頭，嘆了口氣：“墨師弟啊，不瞞你說，師兄我也只是略懂皮毛?！?p> “修行不是兒戲，涉及復(fù)雜的經(jīng)脈，萬一弄出些疑難雜癥，留下隱患，將來就寸步難行了?！鄙蛴衩掳?，沉思了一會?！斑@樣吧，你先去找顧信問問看，他對功法的鉆研比我深。將來有機會的時候，我?guī)愕街鞣逭埥糖拜?。?p> “好的，謝謝主管?！蹦珘m聞言，點頭不迭。“那我先去問問顧信師兄?！?p> “嗯，去吧?！鄙蛴衤冻鲆荒ㄐ牢康男θ荨?p> 墨塵捧著功法，一路來到青河莊東苑。東苑中庭立著座丈半高的假山，山體頂部有個洞穴，掩映在紛亂的草葉之間。
顧信拎著一只兔子，站在假山下。他拽著兔子的長耳，奮力向上甩起，將它拋至空中。一道麻褐色的影子從洞內(nèi)迅猛撲出，精準地擒住兔身，又撲棱著翅膀回到假山上。
墨塵定睛看去，發(fā)現(xiàn)立在假山洞口的竟是一只鷹。
這只鷹體型碩大，羽毛呈灰褐色，頸部生著淡白縱紋，黑喙黃爪，青冠金瞳，十分神俊。它銳利的鷹爪深深刺入灰兔皮毛中，兔身抽搐了幾下，便不再動彈。
“師弟，你瞧我這只青鷹如何？”顧信得意地回過頭。
“真漂亮。”墨塵贊嘆。
“就是性子太烈了，死活馴不服，只好拴在院子里?！鳖櫺胚七谱??！昂迷诋敃r是帶著崽一塊買的，從小養(yǎng)起來的就沒問題了。”
墨塵聞言，再向鷹巢望去，果然發(fā)現(xiàn)洞穴中有幾只絨羽蓬松的幼鷹探出頭顱，睜著圓溜溜的大眼睛，嗷嗷待哺。
“你拿著的是什么？”顧信瞥見墨塵手里的書冊，岔開話題問。
“這是我在落陽峰領(lǐng)到的功法?！蹦珘m收回好奇的目光?！拔矣幸恍┛床欢?，正想請教一下顧師兄。”
“我們這里沈玉的修為最高，你該找他才是?！鳖櫺牌财沧?。
“主管說顧師兄懂得比較多?！蹦珘m如實回答。
“一部基礎(chǔ)功法的開靈篇有什么難的，他就是懶?！鳖櫺培托σ宦?，不以為然?！八懔耍医棠惆??！?p> 侍女呈上水盆，顧信洗了洗手，用毛巾擦干，轉(zhuǎn)身向房內(nèi)走去。
一個時辰后，墨塵腳步輕快地離開了東苑。他對于功法的修行終于有了頭緒，感到豁然開朗。
開靈境共分初期、中期、后期、圓滿四個境界。
開靈初期可以概括為養(yǎng)息化氣。主要通過吐納吸收靈力，溫養(yǎng)內(nèi)息，慢慢積聚，使其在丹田內(nèi)成形。
中期則是調(diào)動內(nèi)息沿功法所述的主脈運轉(zhuǎn)，將其培養(yǎng)壯大，成小周天循環(huán)。后期更進一步，內(nèi)息將會行經(jīng)復(fù)雜的支脈，形成完整的體內(nèi)大周天。當全身經(jīng)脈通暢，丹田內(nèi)息滿盈，便進入了圓滿境界。
煉氣士到了開靈境圓滿，內(nèi)息已經(jīng)十分精純，神魂強度也遠超常人，但是想要筑基還遠遠不夠。
踏入筑基境有兩個基礎(chǔ)前提，一是需聚氣為液，把內(nèi)息凝煉成法力，二則要能神魂外放，將體內(nèi)周天與外界連結(jié)，使法力生生不息。
從開靈中期開始，煉氣士大多會嘗試修習(xí)一些簡單法術(shù)，但是在筑基之前，一般用得很少。因為內(nèi)息消耗快恢復(fù)慢，頻繁使用法術(shù)會影響修行速度。
筑基之后，煉氣士以神識冥想配合吐納之法，吸收靈力的速度大大提升，那時方可盡情施展法術(shù)、驅(qū)使法寶。
墨塵迫不及待地回到房中，開始呼吸吐納，期待著內(nèi)息在丹田中聚集成形。
日子在修行中過得飛快，一眨眼，墨塵來到青河林場已經(jīng)月余。
這段時間，他平?；径疾怀鲩T，埋頭吐納煉氣。
沈玉、顧信、劉德毅幾人隔三差五便大開筵席，飲酒作樂。墨塵覺得俗食會在體內(nèi)積聚濁氣，不利于修行，所以總是敷衍了事，匆匆離席。
三人看在眼里，不再請他赴宴。他也樂得清閑，依靠辟谷丹解決溫飽，以保持最佳的修行狀態(tài)。
這一日，墨塵結(jié)束吐納，剛拉開門，靜兒便快步走了過來。
“公子，沈主管請你今晚去主院赴宴?！膘o兒斂身行了一禮。
“咦，今天是有什么大事嗎？”墨塵詫異地問。
“回公子，聽說北苑的高明老爺回來了。”靜兒恭恭敬敬地回答。
“高明師兄啊，我還沒見過?！蹦珘m自言自語一句，轉(zhuǎn)而說道?！办o姐，你跟我不用這么客氣?！?p> 靜兒嘴角輕抿：“公子對我雖好，但尊卑不能亂。”
墨塵無言，回以一笑。
天色將晚，十數(shù)名仆人在青河莊主院的屋廊間穿梭往來，忙忙碌碌地準備著宴席。
墨塵走入偏廳，幾位師兄正在聊天。其中一人頭發(fā)披散，身材頎長，看上去二十許歲，面孔十分陌生。
“這位便是新來的墨師弟嗎？”瘦削的青年男子露出善意的笑容，先一步開口。
“是啊?！鄙蛴窨聪蚰珘m，指著青年男子介紹道：“他是高明，咱們這最風(fēng)流的浪子?！?p> 劉德毅、顧信聽了一齊大笑起來。
“見過高明師兄?！蹦珘m不敢怠慢，連忙行禮。
“墨師弟好?！备呙鳒睾鸵恍Α?p> “人齊了。”沈玉環(huán)視左右。“我們?nèi)胂??！?p> 幾人紛紛起身，在大堂的長桌旁依次落座。
“今晚這頓飯，是咱們青河莊難得的滿員席?！鄙蛴穸似鹁浦??！皝?，我們喝一杯?！?p> 眾人一齊舉杯，仰頭飲下，拉開了晚宴的序幕。
幾位師兄快活地談天說地，氣氛比以往更加熱烈。
墨塵通過旁聽了解到，高明師兄常年混跡于茶谷坊市，見識廣博，似乎還和許多修為高深的前輩有交集，不禁心生敬佩。
高明見墨塵聽得津津有味，出言問道：“師弟有沒有興趣跟我出去玩玩？”
墨塵一愣，正要搖頭拒絕，沈玉卻搶先接口：“哈哈哈，墨師弟還小，高明你可別帶壞他。”
“出去開開眼界而已?！备呙麟p手一攤?！澳銈儼盐耶斒裁慈肆?？”
“嘿嘿。”劉德毅與顧信相視一笑?！澳阍诜皇欣镒鲂┦裁垂串?，我們又不是不曉得?！?p> “什么叫勾當？”高明正色反駁?！拔夷敲髅魇钦?jīng)營生，教你們說得好像見不得人一般?！?p> “老劉，你這話我不愛聽，咱們可沒少沾高明師弟的光?！鄙蛴窆首鲊烂C，指著劉德毅。“罰酒！”
“是是是。”劉德毅弓著腰站起身來，向高明舉杯示意?！案邘煹埽易粤P三杯?！?p> 說完，劉德毅仰頭一飲而盡。
“好！”顧信大聲呼喝。
席間氣氛復(fù)又活躍，熱烈非凡。
這頓飯吃了足有一個半時辰，直到夜深方才散場。
“墨師弟，我過兩天便回茶谷坊市，你可要一道？”高明走在墨塵身邊，拍拍他的肩膀。
墨塵本來想著一心修行，抓緊積聚內(nèi)息，但是高師兄如此熱情，令他有些難以拒絕。
“怎么？不愿意嗎？”高明轉(zhuǎn)頭看來。
“沒有沒有，我挺想去看看的?！蹦珘m連連擺手。
“好，那我到時候來喊你啊?！备呙鳛⑷灰恍?，轉(zhuǎn)身走向通往北苑的岔路。
“機會難得，出去看看也不錯?！蹦珘m壓下猶豫，如此安慰自己。
三日之后，清晨時分，一艘小舟沿著青河順流而下。舟上，墨塵和高明相對而坐，中間架著一方小桌，擺有些許吃食。
“墨師弟家在何方？”高明發(fā)問。
“我來自青玦大陸中部的一片凡人聚居區(qū)。”墨塵如是回答。
“哦？”高明輕聲驚疑?！澳悄珟煹苁墙y(tǒng)招入門的了？”
“應(yīng)該算是吧?！蹦珘m撓撓頭，對這說法僅略有耳聞。
“統(tǒng)招入門挺好的?！备呙髀冻隽w慕的表情?！跋裎沂侵闭械?，這輩子若是沒什么意外，基本也就在落陽峰轄區(qū)內(nèi)打轉(zhuǎn)，除非能進入內(nèi)宗。”
“這其中有什么說法嗎？”墨塵來了興趣。之前與他一道前來落陽峰的兩人便是直招的，不過他們年紀尚小，也沒什么見識，對這些概念亦不甚分明。
“統(tǒng)招入門的話，身份歸屬于宗門，由人事殿統(tǒng)一調(diào)配，平臺大得多。而直招的弟子，屬于各峰獨有的資源?！备呙鬏p嘆了一口氣?！跋裎页錾诼潢柗遢爡^(qū)內(nèi)，由主峰直招入宗。如果宗門其他區(qū)域有管事缺額，哪怕我符合條件，通過了宗內(nèi)篩選，落陽峰也有權(quán)回絕?！?p> “是這樣啊?！蹦珘m若有所悟地點點頭。“高師兄想要外調(diào)嗎？”
“如果可以的話，我確實想走?！备呙鞲锌！奥潢柗宓娘L(fēng)氣不大好。”
墨塵沒有接話。
“你看咱們青河莊就知道了。幾個雜役弟子，過得像是土皇帝一般，尋歡作樂，不思進取?！备呙髡Z出驚人。“沈胖子七十多歲了，還卡在開靈圓滿。顧信也四五十了，才剛進后期沒多久。劉德毅最是沒用，至今扒著中期那幾條經(jīng)脈不放，成天就知道瞎混?！?p> 前些天在酒席上，幾位師兄看上去一團和氣，墨塵斷沒想到高明心里是如此看待另外三人。
“我覺得沈主管他們，人其實還挺好的?！蹦珘m沒敢表現(xiàn)得太過激進。
“師弟你才來不久，還沒看穿他們的真面目。”高明露出厭惡的神情。“沈胖子接手青河林場之后，每年從轄區(qū)鄉(xiāng)鎮(zhèn)收上來的貢賦，比原先要多出好幾倍。他用剝削鄉(xiāng)民得來的資材擴建宅院，招收婢女，終日吃喝玩樂，可以說是貪得無厭，荒淫無度?！?p> 墨塵聽聞此言，一時語噎。
“而且沈胖子這位置，也不是正當坐上的?！备呙髡劶按颂?，情緒稍稍有些激動?！爸袄罟苁轮晒Γ秊檎降茏又?，按道理該從預(yù)備的雜役管事中提拔一個，調(diào)來接手青河莊。”
“沈胖子當時根本就不在預(yù)備管事的名單里，但他托人疏通打點一番，這管事的位置莫名其妙就落在了他頭上。”
“上面解釋說是此地偏遠，所以從原部署中選一位擇優(yōu)接任，其實都是沈胖子使的手段?！?p> “我二十八歲時，就已經(jīng)是開靈圓滿境界，實力僅次于李主管。沈胖子實力潛力都不如我，而且他那時調(diào)來青河莊還不到三年，我在青河莊都五六年了。就算是從原部署中選，也不應(yīng)該是沈胖子?！?p> 墨塵敏銳地察覺到，高明如此看不慣沈玉幾人，恐怕也有這事的緣故。
“這么多年來，主峰仿佛默許了一般，對那幾人的行徑不聞不問，我實在是失望透頂。”高明捻了幾顆花生，丟進嘴里?！澳珟煹?，你還小，少和他們混在一起。不行的話，就跟著我在坊市那邊做事罷?！?p> 墨塵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句，像是表明了立場，又像是沒有。
初秋時節(jié)，青河相比于夏季，水位降低，流速減緩，行舟雖慢，但十分平穩(wěn)。
蜿蜒的河道穿過崇山峻嶺，跨過深溝裂谷，一路向南流去。
河岸兩側(cè)，山青樹翠，鳥語花香。潔白的灘石，碧藍的水波，青黛的崖壁，蔥蘢的藤蘿，組成一幅幅相似卻不相同的美景，教人百看不厭。
墨塵與高明泛舟而下，一路十分順利。
夜幕降臨，明月初升，兩人已遠行百里。
河面上悄然泛起一層白霧，在皎潔的月光下靜靜起伏。小舟撥開霧氣前行，蕩漾起瀲滟的水光。
“蓋上這個，晚上天涼?！备呙鲝呐撝腥〕鰞蓮?zhí)鹤?，遞給墨塵一條。
“謝謝?！蹦珘m用毯子圍住膝蓋，又提起泥爐上的銅壺，斟了一杯熱茶，捧在手中。
兩人無言，四下無聲，只有柔波拍拂船體的輕響。
陌生的地界，不熟悉的人，霧茫茫的前路，晃晃悠悠的身。周圍的一切似乎都不安定，但墨塵的心卻分外寧靜。
水流的速度不知不覺加快了，舒緩的行舟節(jié)奏被打破。
“你看?！备呙髦赶蜻h方。
墨塵舉目遠眺。
前方蒼茫遼闊的漆黑原野上，一座流光溢彩的山谷遙遙在望，像是璀璨的仙都，引人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