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涯,承寧國,左相府邸,云起堂。
夜幕已垂,燭影搖紅,燈火通明的云起堂內(nèi)有一女孩伏于桌案前,她音色稚嫩,卻是字字鏗鏘,不容置喙。
“我父,賜我以血。我母,鑄我骨肉。使我以此六根,來于世?!?p> “但我卻忽而厭憎,我嫌我這一介女兒身子,因了它,我從未片刻知道過自由,我無法為落府增輝,無法為爹爹排憂解難?!?p> “我婉轉(zhuǎn)鋪排,極力掙,與圖。但始終為它害,無由撲跌,與煩惱交握,墮于黯無盡日的因果?!薄?】
女孩忽地抬頭,眼底是勢無可阻的堅毅。
“爹爹,女兒自出生十?dāng)?shù)載,年少懵懂,只知玩劣,偏又性情軟弱,讓爹爹,讓落府,讓我自己,因此蒙羞?!?p> “可我如今方才知曉,阻攔我的,并非是我這一介女兒身,而是,我那愚鈍的、恍若芥草般的思想?!?p> “只如今,落府僅有你我父女相依。我不忍,也不能,就此以父為生,讓爹爹您只此一人,去面對那可潰人心的流言蜚語?!?p> “我,落家落辭卿,以血為誓,以命為依,此生,終將以己之力,護我親,護我友,縱然尸骨不復(fù),終無怨言?!?p> “倘若有反誓言,自甘血償!”
話音方落,桌案后端坐的中年男子已然淚沾紫衫。
丈夫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2】
他急急起身,扶起了地上的女孩,一邊擦拭著眥邊的淚水,一邊說著。
“卿兒,你長大了,爹爹,也終于無愧于你的娘親了?!?p> 他嘆了口氣,目及遠方,似在看著什么,又似在回憶什么。
“爹爹一直想讓你無問世事,一世長安,可如今看來,怕是我想錯了......”
倏地,他神情一正,眼底不盡驚異之色。
“只是卿兒,你怎么......怎么會修煉了,你娘親走之時,不是......”
落辭卿微然一笑,“爹爹,娘親可是給我留了有破解之法哦。”
“哦?什么破解之法,可否拿來給爹爹看看?!?p> “這是我和娘親的小秘密,不能告訴爹爹的。”
她的語氣不經(jīng)意間帶了些俏皮。
“你這小丫頭,愈發(fā)不聽爹爹的話了?!?p> “誰讓你這當(dāng)?shù)臑槔喜蛔穑椭劳蹈Q我和娘親的小秘密?!?p> “為老不尊的爹”:“......”
他瞥向一旁在地上趴著的黑貓,“這是何物?”
他摩挲著下巴,神情帶了些揶揄。
“本以為是你的靈寵,還想勸你不要隨便和亂七八糟的東西契約,但是為父仔細一看呀......”
“這家伙怎地一點靈玄之氣都沒有!”
“和你之前一樣都是廢材呀!”
黑黑:?
“廢材”黑貓咪起了貓眼,脊背微弓,身后的尾巴已然豎起,一副馬上就要撲上去撕咬的模樣。
落栩睿眼露奇色,指著它,“卿兒,它聽懂我說話了?”
旋即他面露疑色,“可是一個普通的小貓怎會聽懂人言,又不是靈獸......”
一旁本來呲著大牙,站著看戲的白衣少女頓感不妙,這要如何解釋?
她打著哈哈,上前挽住落栩睿的胳膊。
“我看呀,是它不喜歡陌生人的氣息?!?p> “你們一人一貓多相處相處,沾染了熟悉的氣息,想必它便不會如此了?!?p> ......
待一人一貓出了院子后,黑黑方才開口。
“母上大人,你為何要說那些膩死人且無甚營養(yǎng)的話,黑黑不懂?!?p> 一旁的白衣少女悠哉游哉,心情頗為不錯,一副解決了大事情的輕松模樣。
她扭頭看向后面亦步亦趨的黑東西,聲音輕快。
“你應(yīng)該知道我是異世之人吧?”
此言一出,仿若平地一聲驚雷。
黑黑嚇得哆嗦了一下,抬眼看向她,眼神如同大殿里的宦官。
“您......如何得知?”
雖然漆黑的面龐其實看不出什么表情變化,但落辭卿還是覺得它臉上盡是諂媚。
“你作為母親留下來的遺物,想必日日見著這落府小姐,我甫一來此,最先遇見的就是你?!?p> 白衣少女轉(zhuǎn)過身,聲音隨著冬日的寒風(fēng)吹過。
“我雖然有些職業(yè)技能,但終究與那落府小姐相異,且在你面前表露的是我的本性,未加掩飾?!?p> “你卻仿若未覺?!?p> 身后黑貓的肢體明顯僵了一瞬,旋即又恢復(fù)了自然,接著邁著小短腿跟著,不置一言。
“或許你藏著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又或許我只是你們棋盤上的一枚棋子......”
她的聲音逐漸飄遠,夾雜著細碎的寒意。
“可我要活下去,哪怕是作為一枚無足輕重的棋子。”
“我不能被發(fā)現(xiàn)異端,可我終究不是她?!?p> 她復(fù)又回眸,看向垂著頭像霜打茄子一般的黑貓。
“不傷及自身的最好辦法,莫過于意識覺醒?!?p> “畢竟人總是在某一瞬,才忽地發(fā)覺以前的渾噩。”
......
與此同時,東宮,承澤殿。
夜色靜謐,月色漸消,層層紗幕逶迤,卻難以遮掩簾幕下那成雙的身影,隱約有稀疏言語傳來:
“殿下,您的棋藝怎地如此精湛,煙兒不敵殿下半分,這棋可怎么下啊?!?p> “煙兒甚愛說笑,你身為第一才女,這棋藝可謂女子之首,莫再謙虛,快快陪本宮解了這陰陽陣。”
方過半刻,女子有些喏喏的樣子,輕嘆一聲。
“煙兒有句話,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
“有何顧慮,但說無妨?!?p> “殿下如此優(yōu)秀,怎地與那樣的人定了婚約,教煙兒好生心疼。”
“唉......”宮澤羽輕斂下頷。
“這左相之女落辭卿是父皇在本宮兒時便定下的姻親,這父母之約,媒妁之言,又豈是本宮能定奪的?!?p> “可是殿下自己的幸福,就能如此視若敝履嗎……煙兒真為殿下感到不值?!?p> “若是有望,本宮也想娶一位賢惠如煙兒的女子,相守一生?!?p> “只是……”
他頓了頓,又好似驚覺了什么,忙止了口。
“不提也罷,我們接著下棋?!?p> “殿下……”
名喚“煙兒”的女子起身行至宮澤羽案前,撫袖施禮。
她抬頭,滿臉羞怯,眼底卻盡是堅毅。
“若殿下愿娶,煙兒明日就去求爹爹,讓他同意。就算冒天下之大不韙,我也要為殿下謀得幸福。”
宮澤羽抬手扶起她,眼神帶了些欣喜。
“煙兒,此言當(dāng)真?”
“煙兒雖不敢妄稱君子,但也是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我明白了?!?p> 他虛攬著身前的少女,抬眼看向外面飄落的雪花,眼底逐漸蘊了些饜足之色。
醉染長安
【1】改自匡匡《時有女子》 【2】李開先《夜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