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族宗廟后殿,巫鴆望著殿外的檐柱沉默良久。幾息之間,她已經(jīng)想通了一切。
等了一會兒,姬離塵忍不住了,向前傾了傾身子說:“巫鴆大人,離塵知道巫族族規(guī)森嚴,等閑機密多嘴不得。但邠邑是離塵母邑,社土大祀又事關(guān)全邑眾人福祉不可出錯。所以……”
他斂容起身,對著巫鴆深深行下禮去:“敢問大人,大巫咸怎會突然指您為主祀?當(dāng)初你我私下之語不該驚動他才對。您與大巫咸究竟想做什么?邠邑會否受到波及?”
巫鴆一愣。
周人樸素,尋常眾人也對自家族邑護之殷殷,但這不是她驚訝的原因。假如巫鴆沒有算錯,巫紅懷揣的大巫令應(yīng)該和自己手中那封一樣——讓姬離塵在社祀中泄漏或者公布棄的身份。
大巫咸不信任巫鴆,他一直都知道她不好控制。為防止巫鴆搞小動作,他這才指示巫紅千里奔襲來到邠邑指示姬離塵,以此確保巫鴆就范。
但姬離塵好似什么都不知道?她試探道:“難道巫紅沒有告訴你嗎?”
“她只說讓你主祀,到時候可能有殷人觀禮?!?p> 巫鴆了然,一抹微笑迅速從臉上劃過。她一本正經(jīng)地開始胡扯:“大宗伯,你可知上古至今,有誰可以差遣玉門巫族為己所用的?”
“于古有夏后氏,在今有商王?!?p> “所以大巫咸的安排未必就是他自己的意思,也有可能是商王的意愿——前段日子公類不是接到大邑商的旨意,說商王有意迎娶一位周族王婦嗎?也許他是借此向周族示好?!?p> 商王指派一位玉門大巫女去給外服小族主持祭祀,這可是天大的面子。巫鴆刻意如此暗示,因為她知道姬離塵九轉(zhuǎn)心腸,一件事越復(fù)雜他就越容易相信。
果然,再看姬離塵,已經(jīng)激動得聲音都抖了:“多謝大王!”他朝東方遙遙一拜,許久未起。
巫鴆笑了。
外殿東廡下,棄歪靠在廊柱上吹風(fēng)瞧熱鬧。
一開始他在巫鴆的屋子里等著??蓻]過多久便覺得無聊極了,這巫女一點趣味也無,屋子里除了一塌一幾之外便是四壁雪白,連一點墻繪也無。棄在榻上坐了一會兒,只覺得一股子淡淡草藥香氣縈縈繞繞,又摸到塌上葦席如水,不由得面上一熱,竟焦躁起來。忙起身逃也似的奔出屋去,直沖到外殿吹了會子風(fēng)才好一些。
宗廟內(nèi)一片忙亂,身著滾邊白衣的周族小巫和灰黃葛袍的仆役來回奔走著準備明日的祭典。按照流程在郊外大祀之后還要回到宗廟來舉行族祀,所以兩處的祭臺祭器都要準備。棄嚼著一根草芽,饒有興趣地打量著人們把一個個銅祭器抬出來擦拭護理。
邠邑畢竟是個小邦,其中主要的周族又是稼穡起家,銅器委實不多。這些銅祭器的色澤不一,顯見得銅錫鉛料的配比都不一樣,想必是周族世世代代從大邦求購或是賜予積攢來的。棄下了廊廡走去細瞧,清點祭器的小巫知道他是那位做客巫女的奴仆,也就沒甚在意。
棄在少得可憐的幾件鼎簋中漫步,或白或黃的銅器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刺得他有些恍惚起來:上一次在銅祭器當(dāng)中漫步是什么時候?如今想起來當(dāng)真是一場夢。棄苦笑一下,從一件圓鼎旁繞了過去。
他低著頭看銅器,忽然聽見身后有低低的喧嘩聲。一回頭,只見一個身材高大的黑衣巫女緩步登上了祭臺。幾個小巫女跟在她后面,各個面帶敬畏。棄以為是周族巫女們在為明天的祭祀排練,便低了頭繼續(xù)看鼎。
黑衣巫女看了他一眼,緩緩舉起雙臂開始起舞。她的動作有條不紊,時而向天仰頭時而向地撤手,幾個小巫女縮在祭臺一角看得呆了。來來往往的仆役也紛紛停下了腳步。黑衣巫女不徐不疾,舞姿流暢如一朵盛開的暗夜之花。自始至終她都只盯著棄一個人。
棄終于抬起了頭,見所有人都在往他身后看,他也回過頭看。黑衣巫女一見,立刻在天、地、鬼三個步點上猛一抖腕。棄一呆,想收回目光已經(jīng)來不及了。黑衣巫女的步伐愈發(fā)急促,棄呆呆看著,太陽穴隱隱作痛,眼前的一切逐漸模糊了起來。
他伸出手想扶住什么,腳下卻絆到了一只銅鼎。那是一只三足圓鼎,與如今的柱形鼎腿不同,這件鼎的三足細長尖銳,倒像是夏后氏時代的銅器規(guī)制。鼎身上也沒有怪獸、云雷紋樣,只有幾輪火紋明鑄。棄愣愣地看著那鼎,一個老人突然出現(xiàn)在他眼前。
那個帶著華貴額冠的老人帶著他在黑暗中穿行。在黑暗的盡頭,五尊大鼎靜靜陳列在那里,也是這樣的尖細鼎腿。老人撫摸著那些鼎,對棄絮絮說著什么。
那是誰?是誰?棄開始頭疼,老人和鼎都模糊起來,他的淚水滾滾而下幾乎不能自已。棄倒退著趔趄幾步,銅器被絆得咣當(dāng)亂響,兩個正給銅器拭擦油膏的仆役沖他大喊大叫,那惱怒的聲音終于把他的神智拉回了一部分。
臺上的巫女停了下來,饒有興趣地欣賞著他的反應(yīng)。棄什么都看不清楚,撞撞跌跌地往外逃。黑衣巫女跳下祭臺跟在他后面,像是一只黑貓在欣賞一只被自己折磨得遍體鱗傷的耗子。棄想回房間找巫鴆,卻喝醉了似得恍恍惚惚看不清路,走路也左腳絆右腳,歪歪扭扭走不了直線。頭疼、耳鳴,世界都在棄的眼前旋轉(zhuǎn),他拼命的揮手,想讓這一切安靜下來不要再轉(zhuǎn)了。
有人在他耳邊輕輕哼起了歌,那曲子平緩中透著怪異。棄眼前發(fā)花,終于一跤摔倒。一只手適時出現(xiàn)揪住他,再一提,棄只覺身子一輕,整個人被扔到了一處陰涼的角落。
一個聲音叫他:“子弓,該醒了?!?p> “好。”棄聽見自己如是說。
隨著這句回答,世界開始逐漸清明。旋轉(zhuǎn)停止了,頭疼也漸漸平復(fù)下來。棄使勁揉了揉眼,剛才那個跳舞的黑衣巫女正低頭看著他。
“你做了什么?!”棄咬著牙,一邊努力想要站起來。那巫女嗤笑一聲,轉(zhuǎn)身走了。
“等等!你是誰!”
棄蹣跚著追了上去,那巫女走得飛快,一閃身消失在廊廡盡頭的側(cè)門。棄掙扎著追過去,左腿撞上門框磕得生疼。他顧不上揉,奮力向前一撲,卡住了前面那女人的脖子:“說!你到底是誰!”
然后他就被打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