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晝夜的時間,子享沉默了不少。他低頭縮在戰(zhàn)車中,努力想把自己龐大的身軀隱藏起來??墒擒噹麚頂D,子享再怎么努力也還是占去了車內一大半的空間。
馬蹄車輪夾雜著腳步聲隆隆前行,車中人隨著路面左右顛簸。婦紋和木頭都很習慣這樣的行軍,只有子享從未受過這種罪,兩只胖手攥緊車廂板,身上的肥肉一顫一顫,連帶著他的心情也忽高忽低沒個落腳處。
車廂里只有婦紋和木頭在說話。
“木頭,你說巫鴆她,身體能扛住嗎?”
“我看夠嗆,可鴆姐姐那脾氣,誰敢攔啊。剛醒過來就要跟著棄大哥……不是,跟小王一起去設伏。當時上車的時候都差點摔倒,我看她能不能拉得開弓都是個問題?!?p> “她……和小王是這樣相處的嗎?剛才差點吵起來呢?!?p> “嗨,這算什么。以前我還見過他倆一言不合就動手的呢。倆人就這樣,一天能吵好幾次,但每次都是鴆姐姐贏。小王除了罵幾句也沒別的辦法,誰讓他喜歡她呢……”
話沒說完,木頭猛然想起來自個身邊這位才是正經小王婦,趕緊閉上了嘴。婦紋低下頭搓著衣角,眼睫下有可疑的波光閃爍。
氣氛忽然尷尬,要不是木頭得執(zhí)韁不能撒手,他是真想抽自個一嘴巴。往旁一瞥,木頭看見了子享,他趕緊打岔道:“太饗大人,委屈您了,一時也尋不來舒服的乘車。難為您跟著一路顛簸?!?p> 車輪碾過一處土洼,車上仨人都彈了一下。子享慌忙去看婦紋有沒有磕碰到,見她沒事才垂下頭自嘲道:“沒有什么太饗了。我一個無族無家之人,哪還管什么舒服不舒服?!?p> 尷尬繼續(xù),仨人都不吭聲了。木頭暗下決心:這倆下車之前決不再說話了??上Q心剛下,前面忽然有輛戰(zhàn)車逆著隊伍向這邊駛來。木頭一看那戰(zhàn)車的規(guī)格便咦了一聲:“豬哥怎么過來了?”
豬十三是來找子享的。
時移事易,子享和豬十三的關系倒了個個兒,如今豬十三成了子享的庇護者。子享下車登上豬十三的戰(zhàn)車,回頭看了一眼婦紋。對方正好也看著他。
二人對視片刻,婦紋緩緩向他拜了下去:“紋代夫君感謝大人多年來的照顧?!?p> 她俯首拜下。子享只覺如遭錘擊,心頭五味翻滾幾欲痛死,急忙遮住臉面催車快走。兩車漸行漸遠,待婦紋那輛車即將淹沒在隊伍中時,子享才猛的探出身子喊了一句:“你……你一定要好好的!”
大概是長時間不說話,這一聲喊得干澀嘶啞。附近的步兵和車兵都往這邊看,子享癱在車中,舉起胳膊擋住了臉。豬十三拍了拍他,二人默默無言。
幾息之后,子享擦了擦臉抬起頭問:“你打算在哪殺我?”
這句話頗有些情緒。畢竟一個長期受自己庇護的尋常眾人忽然搖身一變成了小王手下的師長,還帶人追殺自家領主,這讓子享覺得自己被騙得很慘。
頂胄披甲的豬十三笑了笑,一拍胖子罵道:“別瞎想。你命好著呢,以后還會更好。”
子享哼了一聲。
豬十三嘆了口氣,說:“子享,我真沒想騙你。一開始我只是想活下來,后來我活了,也就開始貪心,想讓更多的人也活下來。你看他們……”
他指著四周:“這些人都是拜了你和小眼母親的恩惠才活下來的。這些年來,我只想讓所有人都活著,好好活著。我以為隱姓埋名就能活,沒想到大勢到來時,根本就沒人能幸免,我們都得隨著潮水奔流——即使前方萬劫不復!”
這幅模樣的豬十三,子享從未見過。他驚訝地看著這位師長,對方一笑:“你是好人,好人不該死。你應該過得更好。我要送你一份大禮,感謝你這些年來的照顧。”
他拉過子享低聲說著什么。片刻后,另一輛戰(zhàn)車跟了上來,子享上車離去。
安排好這位多子,豬十三面色一肅,對身側傳令兵道:“旗語傳令,全速奔襲!”
數十面加有牛尾和五色羽毛的令旗在隊伍中揮舞,左三下右一下。這是當年師或的旗語,在不方便用號角金鼓時,旗子的不同翻動方向就可以代替聲音傳令。
整支隊伍立刻加速。這些兵士正值青年,都不甘心一輩子漁獵稼穡,如今鉚足了勁頭要大戰(zhàn)一場,當然令行禁止。師團整齊有序,加速奔向大河渡口。
三千年前,大河還未改道,也不是后來黃沙濁浪的樣子,唯一沒什么變化的就是那浩瀚奔流的勢頭了。在大邑商,重要的河畔都有內服專設的渡口,亳邑北邊也不例外。
只是子畫早有籌謀,多少年暗暗經營之下,南岸一側渡口已經全都歸在了亳邑治下。如今,大河南岸一派喧鬧,亳兵三支師團沿著河岸自東向西排開,各自排著隊等待舟船接著過河。
過了大河,北岸再前進兩天左右便能直達殷地!
為了渡河,亳邑一早就在河邊準備好了足夠的舟船。船分木造和皮囊兩種,最大的木早舟由巨木營造,呈長方形。側有弧度,前翹后重。這種大舟專為運送馬匹、戰(zhàn)車,車兵乘坐的是略小的匏舟,速度也快,只是一只舟坐不了幾個人。相比之下步兵就沒那么好運,大部分乘坐的是吹飽氣的幫在一起的皮囊舟。
三支師團將近萬人,要全部渡江過去是件極耗時間的事。子昱的第一師率先渡河,好到對面接應,子畫和子朝的師團緊跟其后。
子朝駕著戰(zhàn)車在河畔來回巡視。第一師動作不慢,已經過去了一旅,子昱跟父親略回報幾句,便跳上一只木舟也向對岸駛去。
看著長子站在船頭上意氣風發(fā),子朝得意極了:自己這兩個兒子都有出息,哪個都比哥哥家那個小白臉強!
不過以后子啟就不能算小白臉了,瞎了一只眼睛的廢物!子朝冷笑著,回頭拍了拍做自己車右的次子:“好好表現,為了你自己,也要幫你祖父拿下大邑商!”
子杲一挺胸脯,肅然稱是。
哥哥一家已經沒有指望了,只要老爺子拿下大邑商,王位肯定會落到自己手上!子朝越想越得意,仰天大笑起來。
一個不和諧的突發(fā)事件打斷了他的臆想,第四師那個逃出來的傳令兵終于跑到了渡口邊。
他捧著那截沾血的竹蒺藜跪在子畫面前,結結巴巴地講著他們師遇到了偷襲:“他們,他們說自己是殷軍,是大宰派來的。”
子畫坐的安穩(wěn),只揮揮手指,那竹蒺藜被捧到了子朝面前。他漫不經心地問:“子朝,你覺得會是誰?!?p> “殷軍連這河都過不來,怎么可能會突然出現在亳城外?!弊映笾侵褡觼砘乜戳丝矗骸斑@東西切口極糙,顯然是匆忙砍造的。若人手時間充足,必不會使這種東西。兒猜,是那個舌?!?p> 也只有舌是從殷地來的,子朝這么說一點都沒動腦子。
子畫瞥他一眼,子朝立刻拱手道:“兒子信口胡說,請父親指教?!?p> 回答是一聲冷笑。
此時,一片黃云向岸邊正在渡河的人群涌了過去。那云來得極快,一直快到近前才有人驚呼道:“殷軍!是殷軍!”
眾人全都望向那邊,就見黃色塵埃包圍著一支車隊疾沖過來。幾面大旗隨著車隊烈烈飄揚,最前那面赫然一個殷字。
這車隊怪就怪在沒有一個步兵,只有戰(zhàn)車排成一列行進。當戰(zhàn)車逼近河邊的亳兵時,頭車上有人吹響號角,嘟嘟嘟嘟連綿不絕,所有車上一起向亳兵群中拋擲著什么。咔咔啪嚓聲四起,兩兩用草繩拴在一起的石頭回旋著砸進人群中。有砸中人的,有勾倒人的,還有砸在船上的。
渡河這一支師可不是聯軍那樣的雜牌軍。短暫慌亂之后,這些亳兵立刻開始組織反擊。盾兵們舉高盾牌擋在自己和同袍頭頂,射兵彎腰藏在他們掩護下開始朝放箭回擊。
子畫看著那輛頭車上的三個人影,遺憾地搖了搖頭:“傻侄子,還不死心?!?p> 他目光掃向子杲,一抬下巴:“去,把子弓的腦袋給我?guī)Щ貋?!?p> “是!”子杲領命而去。
目送兒子登車離去,子朝攙扶著父親踱上一處高地。子畫命人在一棵大楓下鋪了錦席,自己扶著子朝坐下觀戰(zhàn):“看看到底是子昭的兒子命硬,還是我的孫子有能耐?!?p> 這就是在考察子杲了。子朝連連稱是,凝神地望向岸邊。
那支殷軍車隊的頭車上果然是棄,巫鴆坐在車右的位置上,正鼓勁吹著號角。此時亳兵的流箭已有射中戰(zhàn)車的了,棄沉聲道:“后撤稍遠些!”
巫鴆點頭,號角聲陡然一變,聲音拽得極盡悠長。車隊一起向右略偏,車右的戈手們橫戈在手,向著右邊撲上來的步兵連砍帶啄。
這一沖將步兵稍稍逼退,車隊打一個轉,硬生生將等待登船的亳兵從中分開。棄一示意,巫鴆的號角聲再變。一隊步兵聞聲沖出,順著車兵分開的這條“路”極速奔來。
這些步兵腿腳極快,森森的戈矛直指前方,狠狠地撲向準備登船的那一側亳兵。那些人很多已經打算登船,武器都放在了船上,現在只得慌做一團蹚水去取。
另一側亳兵沖上來支援,那些戰(zhàn)車卻在號角的調度下,各自散開距離,來回轉圈向他們投射石塊和箭簇,再加上車右的戈矛偷襲,這些個圓圈組成一條長長的隔離帶,將還未完全渡過河的第一師隔成了兩邊。一邊由步兵白刃收割,另一邊低擋著援軍。
但棄手中兵力畢竟太少,河邊一共三支師團,他就是將一旅拼光也造不成多大傷害。子朝嗤笑道:“有勇無謀,找死!”
風把拼殺聲送了過來,子畫愜意地聽著,悠然地哼起了曲子:“那就看看,他會怎么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