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越來越暗,陋室里漸漸不可視物,老人翻箱倒柜找了好久,也沒尋到一根蠟燭,大概是早已用盡,這些天他都是日落而息,一時忘了去買。
葉以南從儲物戒指中取出一根蠟燭點燃,又變戲法似的拿出一些茶具、桌椅,在屋子里煮著清茶,不一會兒便茶香四溢。
老人從燭光里望向倍感親切的白衣神仙,不再似初見他時的畏首畏尾,倒是覺得葉以南和年輕跑江湖的時候聽說書人描繪的那些個神仙大相徑庭,不那么冷漠無情,更不會動輒殺人。
兩人對坐飲茶,忽然,十幾道明亮的閃電同時從天空中閃過,照徹陋室,大風呼嘯著穿堂而過,緊接著聽見轟隆的雷聲不絕于耳。
老人被這番突如其來的電閃雷鳴嚇了一跳,手中的茶盞差點脫手。他暗中咒罵著這鬼天氣,這大雨再下下去,沈園又要連續(xù)幾天都沒什么游客了,這個月東家給的銀錢怕是又會削減幾成。
下一刻,他又開始掛念起小北。方才聽風神說那孩子去了東海,不知道那里也在下著這般大的暴雨么?可有個避雨的地方么?
“您放心吧,小北這趟試煉有二師哥陪著,沒什么事的?!比~以南笑著安慰老人。
老人的眉頭舒展開了,說道:“沒事就好。這小兔崽子,整整五年都沒回來看我了,大概是翅膀長硬了吧?!?p> 葉以南道:“您別怪小北,這孩子在山上每天都很掛念您。只是依著承影門規(guī),沒完成出師試煉的弟子不得擅自離開山門,等小北這趟去東海完成出師試煉,我一定讓他第一時間回來看您?!?p> 老人哪里會真的怪罪小北,不過是嘮叨兩句罷了。只要這孩子將來有出息,他這把老骨頭就算沒人送終也不打緊。
葉以南和老人閑聊著,說起小北這些年在梨花峰上的點點滴滴,令獨居沈園的老人不時開懷大笑。
葉以南想起一事,問道:“對了,這趟下山前聽小北提起,五年前他離開紹興時,您曾向他說過,二師哥是女扮男裝?”
老人點頭道:“有這么回事。畢竟男女有別,我囑咐小北在山上與她相處時,要注意些分寸。”
葉以南好奇地問道:“您怎么知道?說來也不怕您笑話,我和二師哥相識已有近七十年,若非小北點破,我竟不知她是女非男?!?p> 時周莊王三年,周王室衰微,諸侯紛爭,天下大亂。這一年他八十五歲,十六歲生辰那天上梨花峰拜師學藝,如此算來,與二師哥相識已整整六十九年。
以他通天的修為,江湖上的易容之術(shù)哪里能入他的眼?以神識一掃,便可輕而易舉地查探人的靈魂印記,所謂的“人皮面具”更是形同虛設(shè)。
偏偏六十九年來,他竟連朝夕相處的二師哥的性別都沒看出。
偏偏一個凡人,只草草看了幾眼,便看破蹊蹺。
老人望著正煮茶的葉以南,像極了多年前一雙兒女承歡的樣子,笑道:“也沒什么了不起的,我年輕那會兒跑江湖的時候,因緣巧合之下,學習了拜月教的秘技看透?!?p> “拜月教?”葉以南在聽到這個名字后愣了一下,呼吸微窒。
“對,云州拜月教?!崩先它c了點頭,輕輕抿了一口茶,“這拜月教的秘技舉世無雙,修煉之后,雙眼就如那照妖鏡一般,能看破世間的一切虛幻。拜月教中人都稱它看透,不過世人都叫它火眼金睛這個名字?!?p> “看透么?這我倒是聽說過,火眼金睛和一個叫千面神功的易容術(shù)相生相克,一個叫看透,一個叫偽裝?!?p> “對,那時拜月教里的人都打趣說,不知道看透能不能看透偽裝的偽裝,哈哈?!崩先诵χ窇浧鹉贻p時的歲月,在燭光的照耀下,他臉上的皺紋好像淺了許多。
葉以南聽著這拗口的話語,莞爾一笑。
老人想著往事,品茶良久,從枕下拿出一塊記載著看透功法的玉簡,輕輕撫摸著。他偶爾望向葉以南時欲言又止,很久之后才遲疑道:“其實有些話,我不知道當講不當講?!?p> “您說?!比~以南起身為老人沏茶。
老人說道:“五年前,我除了看出小北他二師哥是女扮男裝之外,也看出從云州來的那個叫陳豆萁的小姑娘,可能不是普通人?!?p> 葉以南楞了一下,問道:“不是普通人?什么意思?”
老人細細斟酌了半晌,說道:“陳姑娘體內(nèi)隱著神光,絕非肉體凡胎。初見陳姑娘時,如果你們幾位不在場,我可能會忍不住吃了她。”
“吃了她?”一道閃電劃過天際,葉以南猛然抬起頭來,吃驚地凝視著一臉慈祥的老人。
吃人么?
老人點了點頭,繼續(xù)說道:“我當時便有一種感覺,如果吃了她,可能會長生不老?!?p> 長生不老?葉以南心頭一驚。
人生短短數(shù)十年,誰人沒有油盡燈枯的那天?千百年來,多少人間帝王,遣人去海上尋覓仙山以求長生靈藥尚且不可得,這世間又有幾人,能抵擋住長生不老的誘惑呢?
雨一直下,電閃雷鳴,葉以南忽然生出心亂如麻的感覺,覺著這風聲雨聲雷聲擾人心緒實在煩人,喃喃自語道:“對凡人尚且如此,那對于修行之人來說,恐怕誘惑更大?!?p> 老人聽見了,疑惑問道:“更大?”
“修行之人若吃了,縱然不會立刻羽化飛仙,之后的修行路上也會一片坦途,再無桎梏了?!比~以南眉頭緊鎖。
“那陳姑娘豈不是很危險?拜月教里懂得看透的人雖不多,但每一代都有幾人修習,若是偶然遇上……”
葉以南搖了搖頭,面色凝重地道:“且不說平日她與拜月教中人偶然遇上,單說她喜歡的那人,叫楊羽,是蜀山劍派的少掌門。若有一天陳姑娘與那人大婚,豈非要邀請?zhí)煜潞澜芮叭ビ^禮么?天下之大,遍是奇人異士,能瞧出蹊蹺的,豈止是拜月教中人?”
老人手捧茶盞,抬眼望著滿臉愁緒的葉以南,那個修為通天的白衣神仙,魂不守舍地站在茶桌前,沒了初見時灑脫出塵的模樣。
小北叫他師哥,他總該算是我的侄孫吧?
老人遲疑不決,他猶豫良久,方才正色說道:“話說到這個份上,老頭子我不妨多說一句,那個叫楊羽的人,看得出陳姑娘的體質(zhì)么?偌大個蜀山劍派,有人曾看得出陳姑娘的體質(zhì)么?若是看出了,又該作如何?”
葉以南聞言抬頭,臉色陰沉的可怕,他竟從沒往這方面想過。
若有一天,楊羽偶然發(fā)現(xiàn)奧秘,會怎么辦?
會為了那得道升天的遠大前程,狠心吃掉陳豆萁么?
甚至說,他早已知道了陳豆萁的特殊體質(zhì),現(xiàn)在不吃,只是在耐心等待么?
不趁青梅嘗煮酒,要看細雨熟黃梅?
而那一番情意綿綿,才是一種令所有人都未曾看透的偽裝?騙了陳豆萁,騙了他葉以南,也騙了這世上所有人。
大雨傾盆的天氣里,葉以南越想越害怕,冒出了一身冷汗。他沉思良久,發(fā)覺嘴唇干得很,而杯中綠茗早已見底。過了許久,只聽見他頹然嘆氣道:“可惜看透再厲害,也看不透人心。嘿,人心?!?p> 一切尚且只是猜測,葉以南卻將楊羽主觀臆想得太壞,認為他是將陳豆萁視作長生果的偽君子。大概是因為他從小就一直聽娘講一個道理,人心,遠比鬼神可怕。
老人一臉肅穆,鄭重用雙手將記載著看透功法的玉簡遞到葉以南手里,不愿讓這絕世的功法在自己手里蒙塵。
道不可輕傳,葉以南握著手中的玉簡,遲疑地望著皺紋深刻的老人,舉棋不定。
老人笑道:“拿著吧。不然過得幾年,這絕世秘技就只能跟著我到棺材里去嘍?!?p> 葉以南沉吟良久,終是握緊了尤帶著老人體溫的玉簡,向他躬身行禮。
老人急忙上前扶起白衣神仙,不敢受此大禮。
天色已晚,看園人終究是年紀大了,縱再有與葉以南聊天的興致,精力始終有限,連續(xù)打了好幾個哈欠。
葉以南告辭離去,囑咐老人不必起身相送。
在門前拾起油紙傘時,葉以南終究抑制不住心中的欲望,以神識一掃手中記載著看透功法的玉簡。
“脫谷為糠,其髓斯存,神之謂也。山騫不崩,唯石為鎮(zhèn),骨之謂也。一身精神,具乎兩目;一身骨相,具乎面部?!?p> “容以七尺為期,貌合兩儀而論。胸腹手足,實接五行;耳目口鼻,全通四氣……”
俯身拾傘的一瞬間,葉以南已將秘技草草讀了一遍,待開門踏出沈園,他竟已將秘技看透修煉至小成。
葉以南心中暗想,火眼金睛,果然名不虛傳。
門外風雨如晦,葉以南在心底默念著看透的心法口訣,回頭朝坐在床上正目送他離去的老人那里看了一眼。
這一眼,竟讓他看到了從沒領(lǐng)略過的景象:在看園老人的周身,縈繞著濃郁的灰氣,死氣沉沉地將他圍在中間。
葉以南微微一愣,心有所感,知道老人命不久矣。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他默然關(guān)門離去,決定即刻前往東海,至少讓四師弟能見到老人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