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趙冉醒來時十分恍惚,渙散的不得了,可身體極度疲乏之下,再生不出睡意,也好像是剛剛從夢境中脫身,費了一番掙扎,可也隱隱知道不過是個夢,真真假假的鬧不明白,醒來后只忙著回味個中滋味了
濟蒼大概是她一睡著就走了,床沿下的燭臺又點著了,才剪過
說起來,濟蒼確實是凌晨離開,他馬不停蹄去了省山,趙冉多少知道他在忙些什么,獨自醒來有點悵然若失
她稍稍坐起身,一眼就看去了窗外,她猜昨夜?jié)n八成是打那兒進(jìn)來的,上了床鋪便忘乎所以,走的時候匆匆忙忙,也都沒關(guān),趙冉托他的福才能看見這樣早的光景,院子里掃灑的丫頭尚且沒有起身,外頭霧蒙蒙的晦明晦暗,一草一木都染上這層基調(diào),她覺出些陰贄,閉了眼,慢慢滑下去
輾轉(zhuǎn)了一陣,趙冉躺膩歪了,有些事百思不得其解,裹著被單起身,把窗戶輕輕關(guān)上,旋身便把身上的被單丟回床榻,接著在屋子里轉(zhuǎn)了一圈,東翻西找,乍然想起什么似的,在最大的壁柜前立住,從里頭還掏出個箱子,箱子里不過是個銅鏡,半人高
她有次沐浴,乍然看見裸身的自己,黯然神傷,也就收起了銅鏡
這回趙冉還就要看看,她就著壁柜把鏡子立起來,一退遠(yuǎn),鏡子里立刻有胴體浮現(xiàn),趙冉打量一陣,不住沉一口氣,她也十八九歲了,眼前的身子倒還算得上纖濃有度,可實在不算美麗,大大小小的疤痕觸目驚心
只說顯眼處罷了,腰上有兩處三四寸左右的疤痕,肩膀上的疤更別提大小,丑陋至極,她擰了擰身,用手探了探,背上摸不全,應(yīng)該也有幾道,腿也好不到哪里去,戰(zhàn)場上磕磕碰碰,少不了痕跡
昨夜?jié)n的款款深情只讓她錯覺自己完美無缺,是一粒光潔的乳白珍珠,該是沒有一點瑕疵才叫他那樣動容吧?
可事實不盡如人意,她顯然不是,有些地方明擺著的丑陋,猙獰不已
趙冉不是男人,對著這些刀疤不可能沾沾自喜,不過此刻倒也顧不上懊喪自慚了,她心里狂跳,顧盼間容光煥發(fā)
她這回斷定濟蒼是真愛她,她定了定神,入眼的又全是新鮮留下的紅痕了,叫她面紅耳赤,不由趕緊背過身去,忙慌穿戴好,再到鏡前一看,又是個男子裝束
直領(lǐng),小袖,灰衣,再套上絹布甲,扣上護(hù)肩、護(hù)腋
趙冉一一披掛時,勉強自己不去回憶女子的衣裙,心里生出無法擺脫的煩躁,好像被噩夢纏上
顧不上身心都收拾妥帖,辰時一到,趙冉難得去校場辦公
平日里有濟蒼暗地里兜底,她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德性差得不行,心思壓根都不在廟堂這一塊
可這幾日予旸與耒老太祖雙雙回了介北,這兩位攪和的本領(lǐng)極強,她預(yù)感近來必定有事發(fā)生才正常,衙署每日進(jìn)進(jìn)出出的章呈不少,消息通透
到了衙署,果不其然,有不少將軍已經(jīng)在滔滔不絕,乍地看見趙冉,住了嘴,忙不迭又從頭說起
“喲!趙將軍!難得難得?。∧芍袢者@都城又有什么新鮮事兒傳開?”
趙冉也不坐下,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那將軍早過了故弄玄虛的勁頭,單刀直入
“昨夜……長公主殿下沒啦!”
趙冉眉毛擰到了一塊去,那將軍得意,繼續(xù)說下文
“宮里的意思是不發(fā)喪,悄悄埋了就是,說長公主殿下是不吉之人云云,耒家不敢表態(tài),不過近日聽聞耒老太祖回了介北,或許能撐腰也說不定”
趙冉眼神閃爍,顧不上作回應(yīng),震驚之余,不由深想
到底是誰先下手為強?予旸?這幾日濟蒼可沒閑著,或許正給他有力臂助,可目的又是什么?勺子深愛公主必然不會參與其中,況且他與濟蒼交行可深可淺,幾乎算不得數(shù),若濟蒼真是動搖幫了予旸……
趙冉心里咯噔一下,旋即安慰自己,也可能是耒老太祖自斷其臂?或許為了斬斷與皇室鈺家的聯(lián)系?
趙冉不好再細(xì)想,可不能表現(xiàn)地太過在意!她當(dāng)下?lián)u了搖頭哀婉,又不失時機地問
“唉,長公主殿下多好的人啊!將軍可知她是怎么去的?”
那將軍扶額,嘆息
“這…傳的莫衷一是,倒有一個較為平常的說法,長公主殿下昨日進(jìn)宮,吃錯了東西,突發(fā)舊疾猝死了,不過下官以為,若真是這緣由何以不準(zhǔn)發(fā)喪?還有一個說法荒誕,說長公主殿下……在宮中可見到了不干凈的東西,被纏上了,頃刻間死狀慘烈!”
另外幾位將軍郎將,紛紛面色突變,卻不敢多言,只暗中腹誹荒誕的說法恐怕最為可信!
口若懸河的那位也不過圖個新鮮,明白適可而止,當(dāng)即轉(zhuǎn)移了話題,轉(zhuǎn)而說起了不過腦的俏皮話,笑說
“趙將軍與大將軍極少一同進(jìn)出咱們衙署,這一兩年過去了,趙將軍做小的是不是該找個機會冰釋前嫌?若是真不發(fā)國喪,趙將軍也該請吃酒了吧?喜事可是個好時機啊,一來可遇而不可求,彰顯誠意,二來大將軍也不好推拒”
趙冉不明所以,剛剛松開的眉頭,又絞在一起,她暗道這些人除了會消磨時間外一無是處,只有功夫把別人的好壞事兒編成談資,她冷了冷臉,問
“哦?不知本將軍何來喜事?”
那將軍看著趙冉頸脖,捻了捻自己的領(lǐng)口,笑說
“……趙將軍不是得了新寵?”
趙冉見他面色輕浮,動作又顯然暗含意味,她恍然大悟,下意識撫了撫脖子,定是剛剛言語間不經(jīng)意露出了瘀紅,她皮笑肉不笑,挑了挑眉說
“若真有這等好事,一定!不過話說回來,今非昔比,我與大將軍并無芥蒂,如今我倆情投意合”
那些將軍譏笑著互相對對眼,無不在對方眼中讀到:這趙將軍真是大言不慚!大將軍不痛快可都寫在面上呢!不過礙于趙冉官高一級,他們嘴上無不恭維道
“如此甚好?。∪绱松鹾谩?p> 說完覺得沒趣兒,都散了,趙冉對與這些老油條打交代還能感興趣不成?她悄然離開衙署
長公主殿下之死,實在是突然,顯然有人操縱,趙冉震驚之外,當(dāng)然也摸不著頭腦,騎在馬上躊躇不前
勺子是皇帝心腹,她想這事勺子必然知道一二,猶豫再三,她策馬疾馳向國師府前行,日頭晃眼,她心里更焦灼,差不多要行至一半,趙冉又停住了,勒著馬在原地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終是連連嘆氣,按捺住沖動,打馬折返,回府去了
若是她去了國師府,便是懷疑濟蒼,萬萬不可!或許濟蒼什么都不說只是為了保護(hù)她罷了……
這時候,濟蒼剛剛至省山北陣的峰頂
一入瀑布底下的園子,予旸赫然立在眼前,竟成了七旬之上的老人模樣!面容上生生多出十幾個年頭的蹉跎,原形畢露!儼然是個普通人家的老頭,看來予旸此一去中原確實元氣大傷,連往常的儀態(tài)也無法維持,一身出世的打扮干癟空洞,再無飄渺輕靈之態(tài)
濟蒼不覺得驚訝,不動聲色
予旸料定濟蒼會來,他陡然轉(zhuǎn)身,面色冷凝,老透了的眼窩像個柿干,里頭看不見目光,唯有一團濃郁的狠厲直射濟蒼,他抖了抖枯萎的唇瓣,將原本要交代的事情壓下,只說
“混賬!你竟然破了童子之身?當(dāng)初不得以準(zhǔn)你還俗,是為了便于廟堂行走!不是準(zhǔn)你尋歡作樂!清規(guī)戒律自當(dāng)嚴(yán)守心中!你與那歡好的女子最好只是逢場作戲!”
濟蒼不關(guān)心予旸如何知道,他陡然一驚,氣惱問道
“若不是又該如何?”
予旸顯然將他看破,渾身散發(fā)一股陰郁絕望,竟又滿臉戲謔,沖突不已,一會兒且凜然說
“哼!妄求!”
濟蒼沒由來一陣彷徨,沒由來生出無窮無盡的空虛驚怯,他不由深深望著予旸,心里明白予旸從來極盡瘋狂,便是從這些變幻莫測的詭譎神態(tài)中也可窺一二,這一句妄求便是諷他不配……
濟蒼磕磕愣愣間,予旸提步走去甬道口旁的密室,或是想起來什么,冷不丁定住,猛地回頭,壓尖了嗓音,幾乎肯定的說
“你近來與澍家小國師走的頗近!”
濟蒼默然點頭
予旸眼窩抻動幾下,怫然不悅,喉嚨胸口哼哼哧哧地翻騰一會兒,卻并不吐露,竟很快又淡然,他太明白濟蒼的想法,當(dāng)下又提步朝密室走去,且警告、譏諷,說
“妄想!”
予旸帶著濟蒼這么些年,便是讓濟蒼活著之余再施以三言兩語蠱惑,予旸自認(rèn)自己早把住了濟蒼的脈,濟蒼對父母被困異世的說法深信不疑!
他自醉心五行祭開始便從來沒遇見過趔趄,哪怕此時了然濟蒼生出了反叛的心思,也覺得于他的大計而言無傷大雅,心里全不當(dāng)一回事
濟蒼在密室前止步,不再言語,予旸越發(fā)狂妄瘋癲,越好對付,這樣的人只要萬事對其恭順,便可拿捏
而予旸獨自入密室取毅鐵鉉鋼,有聲音從里頭的漫漫黑暗里連連回響
“我隨你一起下山,耒老太祖親手害死了兒媳婦,我必要隨禮”
“不過先到你府上,將你身邊曾經(jīng)跌下省山崖的那丫頭交來!還在吧?”
濟蒼等來這句話,反倒松了口氣,他對著里頭朗聲回應(yīng)
“予暮樰也在我手中”
話剛落下,予旸登時立在密室口,濟蒼搶先一步開口,半真半假地說
“趙冉當(dāng)時跌落崖底,確實是予德師叔救下,可條件是帶走予暮樰,據(jù)趙冉說……當(dāng)時予德師叔交給予暮樰一封信,或許北陣的玄機都在信中……”
予旸面容陡然大亮,急不可耐地說
“快快隨我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