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鬼谷子現(xiàn)身
相比孫臏尚還可以在府內(nèi)氣定神閑地喝茶,田忌這些天則心煩意亂得多。眼看齊王給予的十日之期將近,他的手下根本就沒有半點小西的消息。不光是沒有小西的消息,連鬼谷在何處都未打聽出來。神州浩土廣袤無窮,云煙飄渺之處又極難查探,本來是可以從孫臏那里打聽,但是鬼谷門人一經(jīng)出山就不能透露鬼谷地點這條門規(guī),讓孫臏也是愛莫能助。所以田忌若想找回小西手里的太公寶盒,無異于海里撈針,基本上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到了第十日,他已經(jīng)絕望了,滿腦子浮現(xiàn)的都是齊王對他暴跳如雷,罵不絕口的情景。心里憂急如焚,但又無計可施,便命馬夫載著他在臨淄城四處逛逛,好釋放一些壓在他心頭的沉重之感。他無精打采地坐在輦車內(nèi),隨意掃視周圍的人群,見人來人往之中,大多數(shù)人嬉笑調(diào)侃,歡聲笑語不斷,竟讓他這萬人之上的大將軍產(chǎn)生了絲絲羨慕嫉妒之心。田忌心思彷徨的時候,無意之中聽到一個青澀的叫賣聲:
“賣竹簍,賣竹筐,大家快來看一看,瞧一瞧啊。”
這聲音聽起來有些耳熟,他撩開車上簾子一看,見是那曾經(jīng)跟他一起來到臨淄的狗兒。這狗兒也不再是一副蓬頭垢面的模樣,臉上洗干凈之后倒也有一副俊俏的面皮,看起來竟有些面熟,不過田忌已經(jīng)想不起來到底像誰了。田忌想到之前小西跟這狗兒相處親密,有點像一對小情侶的意思,說不定可以從他那里打聽到一點小西的消息。他像抓住一棵救命稻草一般,心中狂喜,命馬夫立即停下車駕。他再看時,卻發(fā)現(xiàn)狗兒跟那姜氏的傻后人在一起,旁邊還坐著一個婦人。婦人對狗兒很是疼愛的樣子,而那個傻后人則是手腳麻利地穿搭著竹條,然后做出一個個精巧的事物。田忌心中有些納悶狗兒為何會和那個傻后人在一塊兒呢,雖說狗兒是個孤兒,但不至于如此湊巧找了那個傻后人收養(yǎng)吧,這不合乎常理啊。田忌心思細密,也不急于下車去跟狗兒打探消息,只撩著車簾暗中觀察。他聽到那婦人笑著對狗兒道:
“夷兒,我中午做了你最喜歡吃的桂花蓮子糕,你吃吃看。”
“嗯嗯,嬸嬸,真好吃,叔,你也吃一塊?!?p> 姜夷把一塊糕點遞給了阿福,阿福拿衣襟擦了下手,笑呵呵地接過吃了起來。自打姜夷道出了自己的真名之后,他就沒有再用狗兒這個假名了,因為他終于另外找到了一個家,一個可以容許他使用自己真名的家。然而田忌聽到“夷兒”這個稱呼以后,他就像被雷劈中了一樣全身蔫萎在車里面。他終于想起來狗兒像誰了,是像那數(shù)年前死在自己面前的妘姬。那狗兒根本不是什么狗兒,而是妘姬和姜貸的兒子姜夷,他徹底被騙了,自己還稀里糊涂地把姜夷帶到了臨淄,才讓他們叔侄團聚啊。想到如此,田忌恨不得狠狠抽自己幾個大耳刮子,堂堂齊國大將軍,竟被黃毛小兒騙得暈頭轉(zhuǎn)向,真得找個地縫鉆進去。此事緊急,間不容發(fā),田忌一鞭子抽在馬夫后背,馬夫嚇得顫顫巍巍轉(zhuǎn)過頭來看著眼睛充血的田大將軍,聽他恨恨道:
“去齊宮!”
不多時,齊王攜著暴怒而來,身后是一排排手執(zhí)長戢的黑衣甲士,烏壓壓地塞滿了整個大街。齊王從羽蓋葳蕤、四馬并驅(qū)的車中走出,目含劍鋒。此刻街上之人無不匍匐在地,呼喊大王。齊王慢悠悠地走到姜夷面前,威嚴道了一聲:
“抬起頭來!”
姜夷臉貼著地面,余光瞥見齊王威武的身體矗立在自己跟前,心中一陣悸動。他顫抖地仰起頭來對著齊王。齊王端詳著姜夷面龐許久,確實是看到了妘姬的影子。他氣不過姜貸的遺子就這么活生生地出現(xiàn)在他眼前,也氣不過去年在大殿之上姜夷以狗兒之名將他欺騙。姜夷的臉勾起了他對妘姬的回憶。他曾經(jīng)一次又一次騰起將妘姬奪為己有的躁動,但為顧全大局,他都將那些燥火熄滅了。等到姜貸好不容易一命嗚呼,他以為自己的忍耐終得回報,沒想到妘姬寧可自殺也不愿讓他得償所愿,實乃他一生中最為氣憤難平之事也。但是在這位君王的胸中除了怒意之外,還有那痛苦的滋味在磨碾著他的心。齊王的臉愈發(fā)冷酷,他低沉道:
“來人,筑高臺,孤要在最矚目的位置審判這三人!”
其后黑衣甲士人頭攢動起來,他們行動齊整有序,非常利索地架起了一座數(shù)丈高的臺子。齊王登上高臺,命刀斧手把姜夷及其叔嬸捆押上來。兩名刀斧手目光冷漠,押著阿福阿貴站于一旁。姜夷跪在高臺中央,等待齊王審判。
齊王冷聲道:
“狗兒……哼,你去年在孤面前自稱狗兒,如今孤還知道你還有另外一個名字。你叫姜夷,是姜貸的兒子,是也不是?”
姜夷的臉刷的一陣灰白,他沒想到偌大的臨淄城,竟然也無法隱藏自己的秘密。他知道自己將不容于齊王,因為齊王也姓田,而自己的父親曾在他小時候一遍一遍叮嚀“盡誅田氏”,可想而知這田氏與自己氏族必有極深的過節(jié)??粗囊蚴荏@嚇而蒼白的臉,阿福早已心如刀絞,她強自鎮(zhèn)定道:
“夷兒,你不要怕他們。我們沒有做錯了什么,他們沒有理由抓我們……”
“啪”的一聲,刀斧手一掌摑在阿福臉上,大聲道:
“閉嘴!”
阿福受了這一巴掌,嘴角滲出絲絲鮮血。姜夷見自己嬸嬸被人傷害,心中怒火一下子躥騰起來,他恨恨地盯著那名刀斧手,喝道:
“你別再傷害她!”
齊王冷酷的聲音再度響起:
“孤問你,你是不是叫姜夷?”
姜夷低下頭,道:
“是!”
“那你可知罪?”
姜夷忽地抬頭直面齊王陰冷的眼神,無畏道:
“姜夷知罪,我不該欺瞞大王。數(shù)年前大王命田忌將軍捉我和母親回臨淄,母親不愿就被你們逼死,我恨你們,今生今世都不愿再見你們一眼。但命運可笑,還是讓我碰到了你們,我如果告訴你們我的真名,我會感到羞恥!”
齊王冷笑道:
“你的罪責可不只是欺君之罪,你最大的罪責就是你姓姜。你們姜氏一族,自桓公以下就不思進取,枉顧社稷,不體民生之苦,不聽賢臣之言,閉目塞聽,致使齊國國力漸衰,若不是我田氏托著齊國恐怕早就滅亡了。你們姜氏的罪責全都落在你身上,因為你是姜貸那個昏君的兒子。”
姜夷默不作聲地頹然跪著,他心中既感憤怒又感悲傷。憤怒的是自己祖輩及父親遭人辱罵,悲傷的是他根本就無從反駁,因為他記憶中的父親確實是那么軟弱無能,每天就只知道去酒館買醉,讓母親每天都那么難過。他慢慢低下頭,仿佛不堪沉重的回憶。他握緊拳頭,不爭氣的淚水再一次灌滿的眼眶,一滴一滴掉落。這時阿福聲嘶力竭道:
“夷兒,你不要聽他胡言亂語。樹有枯榮,潮有漲落,想想姜氏先祖太公是何等的榮耀,桓公小白是何等威名,他們的名字足以震驚天下,令諸國膽寒。如果你秉承初心,向那二位先祖看齊,你就是姜氏一族的希望啊。啊……”
刀斧手大力一拳讓阿福閉了嘴,她癱倒在地,竟昏了過去。阿貴見愛妻三番兩次受這刀斧手的欺打,他心中怒不可遏,全身扭動起來,吼聲連連。看守阿貴的刀斧手見他就像一頭發(fā)狂的熊一般快要失去控制,心中焦躁,提腳用力踢在阿貴腹上。阿貴痛苦地叫了一聲,但他沒有倒下去,仍是頑強地想要站起來。刀斧手眼看就要控制不住阿貴,他惱羞成怒,如鐵一般的重拳一頓亂砸在阿貴身上。姜夷眼里噙著淚水,嘴里痛苦呢喃著:
“不要打他,不要打他了啊……”
阿貴冒著刀斧手的拳頭終于站了起來,他用壯實的身軀向刀斧手狠命一撞,那刀斧手便如一個酒桶一般滾下了高臺。另外一名刀斧手見自己同伴滾下高臺,估計傷筋斷骨在所難免,他生怕自己也落得如此下場,拔刀便向阿貴刺去。姜夷徹底被激怒了,眼見自己叔叔就要倒在那刀斧手的刀下,他掙脫束縛,一個箭步?jīng)_了上去,以身體攔住阿貴,另用兩指夾住刀身。他怒喝一聲,那刀斧手就如遭了電擊一般,全身酥麻,竟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姜夷橫起一腳,把他踢下了高臺。齊王大驚,他急命道:
“來人,快抓住他!”
聽到喝令,從田忌身旁竄出了兩人,便是新上任的死侍營三頭領和四頭領,他倆存心想在齊王面前賣弄武藝,于是橫身而出,各自施展招式?jīng)_向姜夷。姜夷這一年來學了無極之術(shù)里面的“雷擊”的一兩招。雖然他確實是十分的勤學苦練,但限于自己功力粗淺及無人指點迷津,故而只堪堪學了那些入門招式。但饒是這些最基本的招式,也是相當精妙。二位頭領只想生擒姜夷,所以沒有亮出兵器。他們一個掌氣逼人,一個拳風凌厲,把姜夷緊緊困在核心之中。姜夷左右閃避,上下騰挪,還尚有余力時不時出掌迎擊。令這倆人詫異的是他們每每催動修為與姜夷掌力相碰時,手臂卻是一陣酥麻,他們出招時所裹挾的力道也隨之消散,這樣不說能重創(chuàng)姜夷,就連擊退他的掌力也是不能。盡管從招式上來看死侍營的占盡優(yōu)勢,可實際上他們卻也是無法將姜夷擒拿。三人斗了數(shù)招之后,站在田忌身邊的青衣看到連死侍營的兩位頭領都無法制服一個小子,臉上頓覺無光,他怒吼一聲:
“小子,你休要太猖狂!”
說罷甩出氣刃,一道弧形的光芒飛速擊向姜夷胸口。姜夷胸口中招,把他擊飛在高臺邊緣。他全身就如處在炭火里一般難受,面如金紙,口中吐血不止。這時,一個四四方方的古盒從姜夷懷中滾出,剛剛青衣的氣刃是打在這個盒子上,要不然以姜夷的修為,恐怕在那一擊之下活命都難。齊王看到那個盒子,不禁兩眼放光。他囁嚅道:
“啊,太公寶盒!”
他急忙命青衣把太公寶盒拿過來給他。青衣從容上前走至姜夷身旁,正要彎腰下?lián)?,忽覺頭頂上方有一股強大的氣流壓下,他心念急轉(zhuǎn),慌忙閃退幾丈距離,再定睛一看時,發(fā)現(xiàn)前面靜靜地站立一個人。這個人裹挾的巨大威勢如天神一般降臨,可他卻披頭散發(fā),高瘦的身材外寬大的衣裳隨風揚起,他面容憔悴,只默默地看了青衣一眼。他正是青衣曾經(jīng)在客棧里面見過的鬼谷子。孫臏凄然道了一聲:
“師父……”
可鬼谷子也不看孫臏一眼,只沉聲道:
“你們幾個欺負一個毛頭小子,不覺得害臊嗎?”
青衣雖然武功高強,可在鬼谷子面前他也不敢放肆,他畢恭畢敬地向鬼谷子做了個揖,道:
“請前輩息怒,只因這小子犯了滔天大罪,我等才奉齊王旨意捉拿?!?p> 鬼谷子不解道:
“他年紀輕輕的如何會犯下滔天大罪?是殺人了還是放火了?”
青衣知道鬼谷子當年就是讓小西到齊宮偷取太公寶盒,如果他說姜夷拿了齊王的太公寶盒,或許又會被鬼谷子拿了去,所以他不能將它抖露出來,故而道:
“他犯下的是欺君之罪?!?p> “哦……那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嘛……”
此話一出,聞者皆驚,不過他們也知道鬼谷子乃當世高人,也不敢發(fā)難。鬼谷子看到了掉在姜夷身旁的太公寶盒,他不禁納悶道:
“為何太公寶盒會在他那兒?”
他大步流星走到姜夷跟前,厲聲道:
“小子,這個盒子是我交給小西的,怎么到你手中?你是不是從她手里奪走的?快說!”
姜夷體內(nèi)正遭受著翻江倒海的痛苦,聽到眼前這人提起小西,明白他可能就是小西常說的師父鬼谷子。他強忍著劇痛支起身體,抖聲道:
“我……我……”
話剛出口,他兩眼一黑就昏了過去。鬼谷子心中焦急,正想好好審問姜夷,可是姜夷突然昏倒在地,他也別無他法。他慪火地對青衣道:
“你竟把他打得如此之傷!”
青衣也不敢辯駁,只得羞愧地低下頭。鬼谷子彎腰撿起太公寶盒,然后二話不說抱起姜夷就飄然而去了。齊王心中大驚,急命所有隨從道:
“你們快追啊……”
高臺上下一片胡亂,眾人皆向鬼谷子消失的方向追去。
鬼谷子抱著姜夷如風馳電掣一般,瞬間已在距臨淄城幾里之外的樹林之中。突然他停下飛馳,幽幽道:
“你怎么跟來了?”
鬼谷子并不回頭,他知道跟著自己的并且也能跟得上的只有那一人。孫臏從樹后站了出來,他走到鬼谷子身后,跪道:
“師父……你怎么不回頭?難道是不愿見徒兒了嗎?”
鬼谷子身體一顫,這一年多來,他都在尋著自己的徒弟,起初只想問一句話,可一直尋找未果,他后來就索性游歷四方,做那鰥寡孤獨者罷了。不過當他偶然間聽說自己徒弟已經(jīng)回到臨淄,便還是風馳電掣地趕了來。如今他不愿再見這個違背他意愿的徒弟,但他還是想問那句話:
“臏兒,你被涓兒所傷導致身體殘疾,可為師已經(jīng)教了你無形之道,你學了之后便可重新站起??赡銥楹芜€要將他殺害?”
孫臏哭訴道:
“師父,身體之疾可以治愈,可心里之疾又如何能治愈?”
“心里之疾?難道是因為他的背叛,讓你一直耿耿于懷?”
孫臏哽咽道:
“不,這無關(guān)師弟,是徒兒無法釋懷內(nèi)心的嫉妒。云舞公主……師弟把她從我身邊奪走了。師弟害我殘疾我不恨他,但是我實在無法容忍云舞嫁與他人,她本來是我的啊。”
鬼谷子冷冷道:
“為了一個女子,你竟然不顧手足之情,你可真狠啊?!?p> 孫臏動容道:
“可她是我今生唯一愛過的女子……”
鬼谷子長嘆一聲,道:
“臏兒,你一向志比天高,心懷天下,沒想到你也會被一個女子所擾?;蛟S你愛的女子也是一個非凡之人吧,為了這個女子你不惜違背師父的意愿將涓兒殺害,為師恐怕也是無法化解你對涓兒的仇恨,是為師無能啊。為師以后也不想見到你了,你走吧……”
孫臏眼淚奪眶而出,連連拜道:
“師父,是徒兒的錯,徒兒被心魔所制,無法釋懷。您現(xiàn)在就懲罰我吧……師父,您回過頭看我一眼啊……”
鬼谷子搖了搖頭,嘆道:
“你我?guī)熗骄壏忠驯M,你好自為之吧?!?p> 說完鬼谷子抱著姜夷乘風而去,孫臏委頓在地,呆呆地看著鬼谷子離去地背影,口中呢喃道:
“師父啊,您終究還是不能原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