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血性之約

　　姜夷點點頭，老人便大步走出了草廬。翌日，姜夷跟隨老人來到一處地方。這處地方與沼澤的景象大相徑庭，它看起來就是一個廢棄的王宮，花崗巖鋪就的地面，大理石砌筑的宮殿，墻柱上雕刻精美繁復(fù)的圖案依稀可見，雖然這些建筑物的色澤已然晦暗，青苔野蕨覆蓋在其肌膚之上，但仍然可以看出當(dāng)年的奢侈華貴。這里便是前有蘇國的王宮，有蘇國的人民死的死，逃的逃，只留下這片宮室堅守在故土，似在等待她的子民歸來。然而如今占據(jù)她的是一群窮兇極惡之徒，他們已把這里當(dāng)成自己的大本營了。

　　姜夷和老人在外面呆了一會兒，盜跖便率著他的一幫弟兄從宮殿里面走了出來。他瞧了姜夷一眼，譏笑道：

　　“想不到你小子命這么硬，竟真讓你碰到了一位神醫(yī)。怎么招你今日來時想死個痛快嗎？”

　　姜夷知道盜跖厲害，也不敢出言反駁，只道：

　　“你快放了璃兒?！?p>　　盜跖不屑地笑了笑，對姜夷的話不置可否，他面目轉(zhuǎn)向了老人，道：

　　“聃老兒，別來無恙啊。自從萊國一別，我們也有二十年沒見面吧。其實我知道你這幾年也呆在沼澤，只是看見你潛心于花花草草之中，所以也不敢打擾。我對你可是向來井水不犯河水，不知你今日來此有何貴干？”

　　姜夷聽到盜跖說這老人是“聃老兒”，心里頓時一驚，暗忖道：

　　“這老爺爺莫非是數(shù)百年前傳說中的奇人——老子老聃！不會吧，他怎么能活到現(xiàn)在，那不是有幾百年的壽命了嗎？”

　　姜夷又重新上下左右仔仔細(xì)細(xì)地打量了老人一番，臉上滿是驚愕的表情，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老人并沒有看姜夷，他表情嚴(yán)肅，對盜跖道：

　　“既然道不同不相為謀，老頭本也不想與你有什么糾葛。只是老頭沒想到你竟然會對一個小姑娘下手，實在是令人發(fā)指，所以老頭今日必須得管這個閑事了?！?p>　　盜跖見老子說得一本正經(jīng)，他也收起臉上戲謔的笑容，道：

　　“老兒，我敬你是前輩，所以讓你三分，但你可不要這么蠻不講理啊?！?p>　　老子愣道：

　　“我怎么不講道理了？”

　　盜跖慢條斯理道：

　　“我見到那小姑娘的時候她就只剩一口氣了，我給她服下‘回生丸’之后她才活轉(zhuǎn)下來。你要知道這‘回生丸’可是我用半條命換來的，因為這丹藥害得我在這荒蠻之地療養(yǎng)了好幾年。我又不是醫(yī)者，沒有救人的義務(wù)。既然我花如此大的代價救她一命，那她的命就是我的了。這么簡單的道理你難道不懂？”

　　老子臉色黯然，他已活了幾百年了，深曉這世道變遷也是滄海桑田。如今這世間的人們私心甚重，相互之間你爭我搶，以求生存或是更好的生存。沒有崇高的犧牲，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救人，所有事情發(fā)生的背后都會有一個利益算計。如此一想，老人怔怔不能言，他目視盜跖卻無言以對。可這是姜夷卻大聲道：

　　“只要璃兒還活著，她的命就是自己的，誰也不能主宰。你救她一命，但那只是有恩，你也沒有權(quán)利認(rèn)為她就屬于你了?！?p>　　盜跖惡狠狠地盯著姜夷，道：

　　“小子，你閉嘴！你說什么也不管用，有本事你就來我手中把她奪走啊?！?p>　　姜夷心中怒罵道：

　　“這惡賊，對老爺爺一套說辭，對我就如此兇暴蠻橫，要是我打得過你，我也不用在這里跟你廢話了！”

　　老子不禁暗暗佩服姜夷此時還能據(jù)理力爭，他指著姜夷，對盜跖意味深長道：

　　“盜跖，你瞧這小鬼長得像誰？”

　　盜跖初一納悶，不明白老子為何突然如此一說。他兩眼精光在姜夷臉上掃視了許久，驀地間突然驚恐起來，哆嗦道：

　　“他、他像公主……”

　　老子滿意道：

　　“沒錯，你現(xiàn)在終于想起來了啊。他便是公主的孩子，想當(dāng)初你也誓死保護(hù)過公主，看在故主的份上，你就不要為難這孩子了吧?！?p>　　盜跖茫然地望著姜夷，喃喃道：

　　“公主的孩子……公主的孩子……”

　　盜跖本以為這些年腥風(fēng)血雨，朝不保夕的生活會抹掉他從前的記憶，讓他忘卻曾經(jīng)日思夜想的擁有那如月光一樣面容的女子。在此之前他似乎已經(jīng)做到了，可老子一提醒之后，那忘卻的面容卻又無比清晰的出現(xiàn)在他腦海中。曾經(jīng)的幻想、失落、苦澀和屈辱也一并涌入其中。此刻他也不清楚自己是沮喪、難過，或是憤怒、郁悶……又或者兼而有之，他只對姜夷道：

　　“你娘現(xiàn)在怎么樣了？”

　　姜夷根本就不相信盜跖以前是妘姬的侍衛(wèi)，他實在不想讓自己的娘跟這種人扯上關(guān)系，便沒好氣道：

　　“她很好！我娘跟你也沒什么關(guān)系，你休要再提起她。”

　　盜跖默默無言，可老子卻突然道：

　　“她已經(jīng)死了?！?p>　　老人之所以這么說，無非只是想博取盜跖的同情?？杀I跖聽聞妘姬已死，卻是神色大變。他狠狠地瞪了姜夷一眼，突然以極快的身法沖至姜夷面前，一手掐住姜夷的脖子，把他抬離地面。旁邊的老子驚叫道：

　　“盜跖，住手！”

　　想要阻止已是不及。盜跖冷酷道：

　　“小子，你告訴我你娘現(xiàn)在到底怎么樣了？死了還是活著？”

　　姜夷就這樣被盜跖掐著脖子，毫無還手之力，他臉頰通紅，感覺自己快要窒息了。他好不容易才憋出兩個字：

　　“死……了……”

　　盜跖卻還是那般冷酷的口吻，道：

　　“你開始不跟我說實話，是因為我連知道你娘的死都不配嗎？”

　　姜夷驚恐地看著盜跖兇神惡煞的臉，意識到盜跖可能因此要掐斷自己脖子了，他雙腳亂蹬，眼珠子就要凸了出來，哪里還說得出話來。這時，裹挾著呼嘯之聲，一記老拳從旁直取盜跖胸口。盜跖淡淡一笑，右手手掌張開，便將拳頭緊緊扣住。盜跖笑道：

　　“老兒，我知道你的修為深不可測，可如今你身體已經(jīng)老朽，竟也只能使出這點力道了嗎？”

　　老子氣喘吁吁，手臂顫抖不止，仿佛不堪重負(fù)似得。是啊，他的身體已經(jīng)老壞，早已不能承受他釋放修為時帶來的沖擊。若是在那遙遠(yuǎn)的當(dāng)初，他要對付盜跖，那也只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啊。老子艱難道：

　　“盜跖，這孩子是公主唯一的寄托，你真要殺了他嗎？倘若如此，公主在天之靈也不會原諒你的?！?p>　　盜跖神色一暗，便松開了雙手。姜夷重重地摔落在地，而老子也抽回了手臂。盜跖搖搖頭，心灰意冷道：

　　“連天底下最不應(yīng)該死的人都死了，這世道還有什么恒常有序可言。你們都走吧，莫要再在這里出現(xiàn)了，從此以后咱們各不相干?！?p>　　事情已經(jīng)發(fā)展至如此，老子也是無可奈何，他知道盜跖不可能交出璃兒，再糾纏下去也沒有意義。他拍了拍姜夷的肩膀，道：

　　“我們走吧，他是不會回心轉(zhuǎn)意的?！?p>　　可姜夷卻仍舊不死心，他見盜跖要走入那陰暗的宮殿之中，心中一急，大聲道：

　　“你究竟要怎么才肯放了璃兒?！?p>　　“如果你能打贏我，我就放了她?！?p>　　盜跖頭也不回地走向?qū)m殿入口，他知道姜夷不是他的對手，這么說也只是想讓姜夷徹底死心罷了。哪知背后又傳來一句：

　　“好啊，我跟你打，你別走?。　?p>　　盜跖腳步一頓，他想：“這小子是不是瘋了，明知毫無勝算卻還要跟我挑戰(zhàn)，他究竟是小姑娘什么人?。俊彼剡^頭來漫不經(jīng)心道：

　　“那好，此地東邊五里有個角斗場，在以前便是讓武士比試的地方。你我明日就在那里一決高下，倘若你勝了我，我便交出小姑娘，倘若敗了，你就馬上給我滾蛋，從此以后再也別來擾我清凈?！?p>　　姜夷決然道：

　　“那就這么說定了，你可不許反悔?！?p>　　盜跖輕蔑地笑了笑，道:

　　“小子，我雖不知你為何如此執(zhí)著，但我明日可絕不會手下留情，不然的話你也就不會知道什么是天高地厚?！?p>　　姜夷不以為意，卻道：

　　“我不管你明日想怎么樣，只是在打之前，我得見一下璃兒，確保她在你這里還是好好的。”

　　盜跖考慮了一下，最終還是道：

　　“好吧，有什么離別贈言今日就交代清楚。你最好還是勸她好好呆在這里，不要再妄想逃走。”

　　在盜跖示意下，他的手下便將璃兒帶了出來。姜夷看到璃兒的臉色比起受傷的時候好多了，看來那什么起死回生丹果然有起死回生之效。璃兒緩緩地向姜夷走了過來，她臉上是那么鎮(zhèn)靜，絲毫沒有慌亂之色，似乎身處這兇險之境，她也不感到恐慌。璃兒走到姜夷跟前，道：

　　“姜夷哥哥，你是來帶我走的嗎？”

　　姜夷心中一酸，苦笑道：

　　“本來是這么打算的，可是已經(jīng)失敗了。璃兒，對不起。”

　　璃兒淡然道：

　　“沒關(guān)系的，姜夷哥哥，你還是出沼澤去吧，當(dāng)初我也不應(yīng)該強(qiáng)迫你到這里來，沼澤之外根本就沒有什么世外之境。如今我被這些人抓住，是我自作自受罷了，我不希望牽連到你。”

　　姜夷呆呆地盯著璃兒，心里就要碎了。他抓著璃兒嬌弱的肩膀，急聲道：

　　“你可千萬別自暴自棄，你都還沒有走出沼澤，怎么知道沒有世外之境？明日我與那惡人一戰(zhàn)，如果我勝了就能帶你去了，如果我敗了你也要伺機(jī)逃跑，要么趁他睡覺的時候，要么趁他不在的時候，反正你一定要努力逃跑。你不要忘了當(dāng)初我為什么會跟著你來這里，如果你失去了希望，那我所做的一切就都白費了，知道嗎？”

　　璃兒身體突然顫抖起來，她循聲望向姜夷，深黑的眼睛里終于泛起一絲希冀，她抖聲道：

　　“你……你能勝他嗎？”

　　站在旁邊的老子突然驚聲道：

　　“她的眼睛……”

　　姜夷知道璃兒的眼睛比常人特別，所以也理解為何老子會如此驚訝。他只苦澀道：

　　“我沒有把握，但不管怎么樣，我都會竭盡全力為你一戰(zhàn)。你可以不相信我，但你一定要相信你自己。不要受他掌控，追尋自己的希望，你的命是你自己的！”

　　璃兒嫣然一笑，道：

　　“姜夷哥哥，我明白了。不管怎么樣，我都相信你是真的想帶我去的，就算你輸了我也不會怪你，我相信我自己一定可以到達(dá)世外之境，姜夷哥哥也要相信我。”

　　姜夷如釋重負(fù)，這樣他明日就可以放手一戰(zhàn)了，不過他心里也清楚，要想打贏盜跖，除非奇跡發(fā)生。這時盜跖在遠(yuǎn)處不耐煩地嚷道：

　　“交代好了就趕緊走，還有什么話等你明日打贏了我再說?！?p>　　聽到盜跖又在出言譏諷，姜夷神色微窘，他輕輕拍了拍璃兒的肩膀，便讓她走了。隨后姜夷與老子往回走，一路上倆人各懷心事，所以也都沉默著。確實，在寂靜的沼澤之中，如果連人也沉默了，那人也就真正成了沼澤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