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輪回（二）
忘川河里波瀾不起，擺渡人提著一盞燈向人間去。奈何橋上孟婆那碗湯剛盛上來，只聽有人沙啞著嗓問：“他呢？”
孟婆自然不知道來問的是誰，而知道的十殿閻羅卻被這兩個(gè)字問的啞口無言。
上神明了：“輪回道在哪。”
知曉地府一切事物的十殿閻羅便炸了鍋。有說不可的，有說攔不住的，吵鬧的不像是平素嚴(yán)肅的地府，倒像是人間哪處熱鬧街市。
終于，十殿之一的秦廣王開口說話了：“便放她去吧?！?p> “不可，天庭明令，讓我們不可泄露天機(jī)?！?p> 秦廣王捏著墨筆反問道：“天庭明令？”
“再?zèng)]動(dòng)作天界都快被掀了。他們想重歸混沌，你們也想？”
殿里一陣沉默。
青衣的神不知道這些?？赡魏螛蛏霞热粵]有，那她便去輪回道找，便去醴都天宮里找，便去地藏王菩薩那里尋。六界八荒，誰能攔得住她呢。
孟婆神看著遠(yuǎn)走的背影嘆口氣，扭頭在后面排著長(zhǎng)隊(duì)的青面鬼們，冷眸呵道：“大膽，還不速來領(lǐng)湯，好去輪回。”
便看有人自鬼門關(guān)追來，一身墨袍，所到之處眾鬼避讓。
“上神！”
暗月停步在三生石畔，等判官氣喘吁吁的追上來，看他彎腰恭敬一禮，道：“你在喚我？”
判官一時(shí)啞然。
這位上神用千年走出了漫長(zhǎng)的火照之路，忘記了自己是誰，卻依舊沒有忘自己所要追尋的人。
判官抿嘴，實(shí)在是壓不住自己的疑惑：“上神想去尋昊天帝，為何要入我幽冥道？”
暗月沉默了一會(huì)，似乎是在認(rèn)真回憶：“我不知道，但我必須來?！?p> “天道有言，上神不入輪回，只散于天地，重歸于混沌?！?p> 暗月沉默，耳邊似乎響起那悠長(zhǎng)的輕嘆，便呢喃道：“天道。”
是了，從混沌初期的靜寂開始，到現(xiàn)在各界生靈都繁榮熙攘，好像誰都逃不過天道二字。
可她卻垂眸，道：“你來，就是說這的？”
判官忽然想起來這位上神的兇名，立刻噤聲。
暗月轉(zhuǎn)身，肯定道：“他在輪回里，他在經(jīng)歷生死，在經(jīng)歷時(shí)間和感情。”
判官怔愣。
來自魔族地界的神，一身的克己，又自是有一身的傲骨和執(zhí)著。
判官回神，彎腰道：“上神，請(qǐng)跟我來?！?p> 奈何橋上的孟婆神看判官領(lǐng)著那位神轉(zhuǎn)過三生石，卻是去往她腳底下那波瀾不驚的忘川河。
一碗湯被她灌下一個(gè)不愿忘卻的鬼口中，孟婆嘆口氣：“生死輪回，都自有命數(shù)啊?！?p> 忘川河是冥界之河，隔開了萬丈幽冥和繁華人間。順著此河而下，兩岸便是人間的春秋輪替。
被判官攔下的擺渡人沉默的搖著船，他那盞燈昏暗如豆，可幾經(jīng)顛簸，也不見燈滅。
“昊天帝自愿舍身救蒼生，天道不忍，便留了他一縷魂魄，放他往生。此后他便為眾生之一，經(jīng)歷輪回生死，自也逃不開因果報(bào)應(yīng)?！迸泄俾暽詥。骸耙皇罏樯?，便有一世作惡。一世是短命明君，一世是落魄乞兒，一世迂腐入骨，一世薄情寡義……昊天帝總憐眾生著相，總嘆眾生皆苦。如今，天道是想讓他在眾生里……”
沉默的擺渡人開口，斷去判官話尾：“大人，切莫失言。”
判官抬眼在昏暗的光線里尋那個(gè)身影，只見她端坐著，面上依舊無悲無喜。
……也罷。
判官斂眸：“如今，是昊天帝在人間的第十世。這一世，略有不同。”
“這一世他為人界上仙，天資卓越，歷了劫便可飛升成仙?！?p> 天道終于肯放過當(dāng)年以一己之力，力扛江山萬年的無上之尊了。
可是坐在黑暗中的神依舊不為所動(dòng)。
判官看她這一副冷漠的樣子，不知道自己的話這位大神到底有沒有聽清。
不知從哪里起來一首渺茫的招魂歌，暗月手指一動(dòng)，終于開口：“本座知道了。”
這稱呼一變，判官便覺得這船上陡然冷了三分。他悄悄側(cè)眸看了一眼，只見那位上神垂著眸，卻有無盡的寒霜冷然流轉(zhuǎn)在她周身。
這是把丟失在火照之路的記憶又找回來了？判官驚訝，從來沒有人能走過那段路之后，還能再想起來“前塵”。
但驚訝只有一瞬，擺渡船速度漸緩。暗月抬眸，只見對(duì)岸上隱隱約約顯出一座青翠的山。
靠近了，便看的清晰許多。那山嶙峋的像是是兩把重劍，如紗的云霧盤在山頂。陽光映照之下，一片恢弘。
判官：“這便是昊天帝所在的仙山?！?p> 暗月起身，抬腳走出逼仄的擺渡船。她腳下如履平地，而傳聞任何活物都無法渡過的忘川河波紋不起。
暗月忽的又想起來什么，回身垂眸，手掌中金芒乍現(xiàn)。
于是便有長(zhǎng)風(fēng)和清冷之意席卷整個(gè)地府，常年昏暗潮濕的幽冥有一霎竟然讓人覺得如同三十三重天上的瑤池。
判官駭然，雙膝便要跪下。
跪，倒不是大問題，眼前之人既是誕于洪荒，又是天生地長(zhǎng)的神祇，這一跪合乎天地禮法。
可這他底下是個(gè)擺渡船，擺渡船底下是他們這群小神小仙溺之則亡的忘川河。這要跪下去，擺渡船一個(gè)撐不穩(wěn)，得，自己又得再死一次。
正當(dāng)判官欲哭無淚之時(shí)，那陣清風(fēng)又轉(zhuǎn)了回來，穩(wěn)穩(wěn)托住了擺渡船上的兩人。
“上神……”
“這是本座的神格?！卑翟绿?，那團(tuán)在她掌心凝聚的金芒便朝著判官飄去：“本座交予你?！?p> “不可！”
“雖然并非整片的神格，也無天帝之純澈，但是應(yīng)可解你們?nèi)济贾??！?p> 那渺茫的招魂歌和風(fēng)一起停止，判官捧著那團(tuán)金芒，愕然間抬眸看她。
神依舊是神，人稱那無悲無喜的冷漠是大慈悲，是恩也是德。判官總想，冷漠便是冷漠，為何神和他們不同，能得世間稱贊。
如今卻明白了。
那句知道了，一是說自己知道了如今為人的昊天帝修為卡在瓶頸的境況，又何嘗不是在說自己已經(jīng)知道，為何地府比昊天帝本人更著急他飛升的原因呢。
剝?nèi)ド窀裨鳛樘焱吞帀櫬渖裣傻淖詈菔侄?，帶來的何嘗只是失去神職的下場(chǎng)。那其中痛苦，不亞于在各層地獄里滾一遭。
判官想，神就是神，慈悲就是慈悲，那冷漠哪里是只對(duì)眾生，也是對(duì)神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