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際間微微有些泛白。
起了風。
沙塵漸起。
荒原上灰朦朦的。
收攏的七八匹漢騎戰(zhàn)馬的馬尾上,捆上了大把干枯的紅柳荊棘。
四處走動時,刮起地上的塵土砂礫四下飛舞。
如此一來,風過處,便掩去了此間蹤跡。
戈壁上的邊騎尸體,均剝去了甲胄衣裳,被分別拖拽散落到四處。
沒有了甲胄,戈壁上饑渴的狼群,就會為他們毀尸滅跡。
直至打理完此間的一切,景子始終豎著耳朵,悄無聲息的留意著不遠處蘇赫幾人的動靜。
……
索倫突然發(fā)出一聲慘烈的呼嚎!
他撲身在地上,雙拳砸的塵土飛揚,砂石亂濺。
赤焰一手緊拽著邊騎的發(fā)梢,另一手似是在他的脖頸處輕輕抹過……
圍在周遭的蘇赫與白炎默不作聲的看著這名活口的身子軟塌塌的倒了下去……
景子嘆了口氣,湊上前去。
……
王城!
哈爾密王城。
方圓千里的戈壁上,唯一一處綠洲城堡……屹立此處逾百年,堅不可摧,被譽為域外明珠的蒲類王城!
就這么沒了?!
索倫的身子已然是軟了。
那年輕的面龐上皆是難以置信的悲苦之色。
甚至,這份痛,已經痛到讓他流不出一滴淚來。
他爬起身,一頭扎進了蘇赫懷里……
“這個仇……這個仇……我要十倍……不!百倍的從大夏那里索回!”索倫牙齒咬的嘎吱響,卻已經哽咽的說不下去。
“不急……”蘇赫輕拂著索倫的背脊,安撫著他,遠望著王城方向的火光,看著直到此刻還未消散的滾滾濃煙,“我們去王城。”
“大當家的!”赤焰略有些遲疑道,“這活口方才說了,王城那邊大夏的軍隊,邊騎連帶府兵……怕不下萬人?!?p> 他們算上景子,只有區(qū)區(qū)五騎。
“我必須去看個明白?!碧K赫拿手點指白炎,將視線轉向景子,“綁了,留他在此處。”
景子四下躲閃著走到近前的白炎,向蘇赫叫嚷道,“這是做什么!我不跑……真的,我跟你去!我對天發(fā)誓!我不會跑去他們那里的……”
卻是無用。
他只能任由得白炎將他在馬上捆的結結實實。
待得白炎不知將那里撿來的一塊破布緊緊的塞在他的嘴里……景子雙眼冒火的望著蘇赫,心里已然是恨極!這已經是第二次被綁成肉粽子了……蘇赫,你給我等著!終有一天,也讓你嘗嘗這種滋味,你且等好了!
蘇赫來到近前,拽了拽他身上的綁繩,“之前跟你講過,我這也是沒辦法的。你跑,還是不跑,我始終不會信你……老實這里等著吧?!?p> “唔……唔唔……”景子嘴里囫圇著卻一個字也吐不出口。
蘇赫顯然明白他想說些什么,拍了拍他的肩頭,“沒事的,如果我們回不來……你便死在這里好了?!?p> 如果眼神能殺人,那此時景子的眼神便就是這般了。
在他充斥著滿滿殺意的眼神中,蘇赫四人各自翻撿了一套邊騎的甲胄穿在身上,馬蹄翻飛,頃刻間就消失在了滾滾的沙塵之中。
……
嘶風獸感覺到主人神情不對。
此刻抽在它身上的馬鞭,居然是如此狠厲。
它瘋了也似得,甩開長蹄,向著遠方狂奔而去。
面色不顯,實則蘇赫心中,早已是山塌地陷。
仇……
這個字,太單薄。
太寫意,也太風雅!
這幾日里,突然發(fā)生如此多的事端。
直到王城被焚……
蘇赫已經看的清楚明白!
如果他所料不差,這所有的一切,是大夏在背后搗鬼。
這般手筆,只有那中原的大夏王朝才做的出來!
也唯有他們,才能將這域外北狄玩弄于股掌之上。
他們這是要蒲類,族滅!
吉薩與姑師聯袂襲來,不過是毒蛇口中吞吐之間的引信,真正要將蒲類至于覆滅境地的……怕正是那以練軍為名,前來蒲類牧原的邊軍精騎!即便還有很多疑惑,還有很多關節(jié)想不明白,但蘇赫知道自己的直覺不會錯。
一想到哈爾密王城中的大哥木沙和師尊圣僧……蘇赫心中頓如刀攪一般。
但此刻還不是時候,他竭力的控制住自己不要去想這些。
他也根本不敢去想。
即便蘇赫已經在心中無數次告訴自己不要慌。但他已是周身大汗,心如火焚。
他必須要去弄個清楚明白!
……
天就要亮了。
彤紅的日頭躍升在遠山之間,在漫天的風沙中,只是一個模糊的光影。
卻也無須靠到近前,尚有數里遠,便可遙遙望見王城的慘狀。
濃煙滾滾,被大風吹得如猙獰的黑龍四下翻騰,昔日的綠洲王城,已變成一片焦土。
數不清的軍卒,正在王城四周整肅隊列,緩緩向著都護府的木桓大營退去。
在一座不甚高土包后,蘇赫幾乎是滾落馬下……
他腳步踉蹌的奔至坡頂,俯身之時,已是雙目赤紅。
他已親眼所見,王城,完了!
他緊緊的握著拳,又將拳頭狠狠的塞進嘴里……也唯有如此,他才能將翻涌而出的嗚咽壓在嗓吼之間。
何以至此!
究竟何至于此!
哈爾密王城和王城周邊的棚屋……那里足有數萬百姓!其中亦有不少在這域外討生活的夏人邊民……他們竟然就能下得去手。
大哥木沙從來不茍言笑,鎮(zhèn)守王城法度森嚴。然而他卻對城中百姓甚為寬厚,從無苛政酷刑……對周遭邊民亦是往來援護,悉心善待。
王城中攏共三十六所寺廟和精舍,那些僧侶……他們看破紅塵,與世無爭,遵循因果,只求解脫。不分大乘小乘,顯宗密宗,他們總是與人為善,勸人向善,度人以善……又為何將他們也置身于這場浩劫之中!
小蘭坨寺。蘇赫年方十歲,就在寺里生活。
他的師尊,圣僧鳩摩邏……
他的師兄,大和尚祖天雄……
蘇赫視他們如父兄一般!
他們帶他游歷北地,周游天下……可以說蘇赫此時身負的一切,皆是他們傾心傳授。如此和藹可親,睿智深沉,與世無爭的他們,竟然也葬身火海……
蘇赫心如刀絞,渾身不停的顫抖著……
他的腦海中,那些年與圣僧和師兄度過的日日夜夜,反復的浮現著。
恍惚間,他竟然好似可以看到,譽滿天下,聲望遠播大夏中原的圣僧……那瘦削的身影,著一襲灰白的木棉袈裟盤坐在火光之中……
穩(wěn)穩(wěn)的。
堅忍的。
熊熊烈火中,他巍然不動。
那兩道白眉之間,依舊是坦然慈祥之色……
矗立在圣僧身旁的師兄……雖然他一貫酒肉穿腸過,嘻嘻哈哈沒個正型,此刻身浴火海之中,卻也是面色平和,寶相莊嚴……
“師尊啊……”蘇赫心中呼喊一聲,已是肝腸寸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