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接續(xù)上篇
林靜姿心中一沉。
白方朔是嚴國公嫡系,他竟然對她此行所知甚詳!
從來便是輔政王一脈的理藩院,現(xiàn)如今嚴國公的手竟然也插了進來。夾在京畿兩位巨擘之間,京城輿圖處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些什么變故……
掌圖左使許如云也已經(jīng)親赴北地,要來阻止她入京?
那么嚴國公麾下的勢力,在這一路之上不知又布下了多少道網(wǎng),會有多少麻煩……
林靜姿早已經(jīng)意料到,蘇赫的身世必定與京城皇室有著什么干系……可是輔政王要蘇赫入京到底所欲何為?嚴國公如何發(fā)覺了如此密辛之事,又為何要阻止蘇赫入京?
蘇赫這蒲類四王子的身世,又干那些人什么事,又能涉及到皇室哪些密辛呢?
林靜姿絲毫沒有頭緒。
涉及到皇室,以她這個區(qū)區(qū)從六品的掌圖右使,當然也不會有任何頭緒。
自安西邊鎮(zhèn)出來,林靜姿便無時不刻的在細細思索。她該如何帶蘇赫入京,當然擺在她面前的首要問題,是如何入關(guān)。
徑直向東避開懷化城,當然也有選擇的余地,但總是繞不開七星鎖邊陲的懷化城治下那七座邊鎮(zhèn)。
繼續(xù)向西南,入西戎吐蕃界,進漢中,再向東行也是可以的……
然而,最終她還是決定進懷化城!
反其道而行之,偏向虎山行便是這個道理,任誰也想不到她就偏要從白方朔治下撞過去。
……
便是這么奇怪的。
總是怕什么來什么。
未料想,只不過進了這懷化城半日不到,隨便吃點東西便撞在了白方朔眼皮子底下……
于是,便也再沒什么可計較的。
在此城中,她與蘇赫已然是插翅難逃。
所以,白方朔這一問,林靜姿沒有絲毫的慌張,她坦然的望向白方朔,張口便道,“卻不知貴在京中的嚴國公以為,我輿圖處此番在北狄拿回來的是誰?”
白方朔望向林靜姿的眼神中,閃過一絲欣賞之意,然而他卻再次回復(fù)到方才那仿佛睜眼禪定的狀態(tài),一言不發(fā)的靠回在椅背之上。
于是李子楓面向蘇赫,“那么你便是黑風(fēng)盜的黑風(fēng)?”
蘇赫早就很有些無奈。
不管在何處,只要說到他是誰,他自己卻總是沒有什么說道的機會。
仿佛他便是那個無關(guān)緊要的人,至于他是誰,總是在郭俊儀口中問,在這個李虞侯口中問,在白方朔口中問,往往卻不是在問他……
果然,他尚未開口答話,李子楓便接著問道,“你是蒲類的巴蓋烏,蘇赫還是索倫?”
蘇赫此時便不用答話。
因為他的眼神瞬間變得異常冷。
這份冰凍至寒中,卻有一絲火苗在燃燒。
微弱,不屈,倔強,這一柱小小的火苗卻好似溫度極高,竟似堪可燒透天際。
“呵呵,好兇狠的眼神……”李子楓嘴角一撇,不屑的笑道,“此次蒲類王庭只走脫三人,巴蓋烏自前山牧場逃了,蘇赫與索倫不知什么緣由不在蒲類……”
“前幾日收到回報,黑風(fēng)盜扯起了黑風(fēng)旗,自稱什么黑旗軍……”李子楓不可思議的搖搖頭,“乘機占據(jù)了姑師王庭,聯(lián)合吉薩部的穆哈因,攻打高昌。李昌鎬那個廢物,居然降了……厲害啊,據(jù)說短短半月之間,北狄諸部見此情形已紛紛向這黑旗軍派出使節(jié)往來聯(lián)絡(luò)。”
蘇赫聞聽此言,眼中一亮。
這么說,鷹笛回去了!
不愧是他的二哥巴蓋烏,草原第一勇士!
“不過我們不明白,之前據(jù)說黑旗軍是蘇赫統(tǒng)領(lǐng),后來扛旗的又是巴蓋烏……所以,你便是蘇赫?”
“為什么要這么做?!碧K赫只看著白方朔問道。
他似乎在問一個無厘頭,毫無干系的問題。
李子楓卻立即懂了。
他看著蘇赫久久的沒有開口。
白方朔亦是聽得懂,他穩(wěn)坐不動,一言不發(fā)。
許久……
……
他一手斂袖,一手執(zhí)起酒壺,為自己斟上一杯。
酒滿溢。
“大帥……”李子楓似乎感覺到很意外,“你……”
他確實感到很意外。
因為自打他歸附于白方朔麾下,席間總會見到大帥面前倒?jié)M一杯酒,卻從來不飲。
偶然有一次聽聞大帥說起,“君不君,臣不臣……某為社稷之亂,哀若心死,曾無酒不歡,嗜酒如命。直至見到他,某方知百廢待興,匡扶有望。故此,這一杯置于面前,卻不飲,只為時刻提醒,再不可渾渾噩噩度日。時不我待,需誠惶誠恐,兢兢業(yè)業(yè),為社稷計,為萬民計,為大統(tǒng)計?!?p> 那么今時今日,大帥這是……
白方朔緩緩舉杯至面前,淺抿一口。
又眉峰緊皺,只是端詳著杯中酒,好似酒已不是從前那般熟悉的滋味……
白方朔停杯置于桌前,依舊是不言不語。
李子楓隨即了然,他踱前一步,道,“誅滅蒲類,嚴公早先年間便有此意。具體為何,卻從無明示。聽聞確實是為了什么人的緣故。此次輔政王欲插手邊軍事務(wù),便想從我北地開刀。多年來,我北地邊軍籌措許久,時機已成……蒲類一役,不過是恰逢其時而已?!?p> 蘇赫聞言,兩道劍眉倒豎,目視間愈發(fā)的森冷,“北狄亂,則邊軍重。就為這一絲己欲,就為白大帥這征西大將軍的勢力,就要我蒲類全族性命?!”
李子楓淺笑,“你認為的,便只是你認為的。不在其位你便無法謀其政,多說無益……再者說,穆松王欲稱汗,為大夏江山社稷,亦不得不滅之。”
蘇赫嘶聲道,“又如何,我北狄遲早一統(tǒng)。想必此刻已現(xiàn)端倪,這是你們阻止不了的?!?p> 李子楓點點頭,“沒關(guān)系,北狄無論是亂起,或是一統(tǒng),我們都喜聞樂見,只要汗王不是穆松?!?p> “為什么!”蘇赫嘶聲道。
展一展袍袖,李子楓的視線只落在自身的衣襟之上,“穆松王一世梟雄,多年在浦類潛心經(jīng)營,已具王霸之像。他稱汗,不止北狄,西戎南蠻東夷三地皆會異動……值此多事之秋,他若成就汗業(yè),中原,大夏危矣。所以誰都可以,穆松王絕對不可以?!?p> 蘇赫的心好疼,他實在無法再忍。
因為這該死的羊角癲,他已經(jīng)忍了太久。
過去的這二十一年,他從未這樣忍過。
他也曾經(jīng)敢愛敢恨,快意恩仇。
在部落里,在山寨中,他也時常犯渾,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
所以他此刻只想怒吼一聲!
他想告訴他們,這一切的一切,全都不是可以屠滅的蒲類的理由!
他要白方朔知道,只要他蘇赫不死,這個仇就不算完,他要白方朔的人頭……
不!
他要整個大夏來償還!
于是他當即眼翻白仁,栽倒在地。
好像躍上岸來的脫水之魚,口吐白沫,抽搐不已。
然而這一次,他抽動的格外兇猛。
在地上一彈一彈的。
他嘴歪眼斜的好似想要喊出什么話語。
他雙手痙攣著,像是在抓撓著什么東西。
然而他什么也做不了,他只能像是一條瀕死之魚,不停的在地上抽搐抖動著。
……
李子楓見狀,下意識的護在白方朔身前。
他們頗感意外的對視一眼。
蘇赫如此怪異的狀態(tài),卻令他二人有些不知所措,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們均沒有動。
屋門,猛然被推開了。
聽到動靜不對,蜂擁著闖進屋來的數(shù)名軍士,均被李子楓抬手轟了出去。
俯身在白方朔肩側(cè),李子楓向他耳語著蘇赫此刻身上發(fā)生了什么。
過往闖蕩江湖的年月,他聽說過輿圖處有一種份外陰損的毒藥,專為拿人犯使用。雖不致命,卻可令人犯生不如死,苦不堪言。
那么此刻蘇赫的這番作態(tài)……顯然便是輿圖衛(wèi)的手段無疑。
他們二人的目光,瞬時轉(zhuǎn)在林靜姿身上。
……
不知道為什么。
看到蘇赫的這番慘狀,林靜姿卻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眼眶中涌出的淚水。
她已經(jīng)不止一次后悔在蘇赫身上下了如此份量的羊角軟筋散……
她已經(jīng)越來越不能忍受蘇赫在外人面前顯露出如此丑陋不堪的模樣……
“你不要再想那些沒用的了!”她一邊呼喊著,一邊撲身上前,用拇指狠狠的按壓著蘇赫的人中穴。
……
過了不知道多久。
屋內(nèi)內(nèi)傳出一陣虛弱的聲響。
“我到底是誰……嚴國公下令誅滅蒲類……是不是因為我……”蘇赫在林靜姿懷里掙扎著梗起脖頸,向白方朔問道。
白方朔此刻終于開口,他的聲音,永遠是那般的冰涼,不夾雜任何的情愫,“白某早些年間,也曾參讀過幾本佛經(jīng)。佛陀認為,人世間的苦難源于無明之障,首先要參破的便是無我,不再我執(zhí)。聽聞蘇赫曾經(jīng)跟隨圣僧修行數(shù)年……其實你的身世如何,你到底是誰,遠沒有你所想的那般重要?!?p> 蘇赫聞言不禁苦笑,“師尊……”
“你不要再說了。”林靜姿苦勸道。
“師尊……便是被你火焚的。”蘇赫竭盡全力的在控制著自己的情緒。
一滴濁淚,自他眼角忿然而下。
“我本不想解釋?!卑追剿缝o靜的凝視著他,“破城之后,閆雄將軍領(lǐng)我密授將令,第一時間便趕去小爛陀寺……”白方朔沉聲道,“可嘆。圣僧卻不愿走。他遺言,眾生之苦,便是他的苦,既然無法救眾生于水火,那么他,便也沒有走的理由?!?p> 言罷,白方朔舉杯。
一杯濁酒自唇間一飲而盡。
沒有絲毫的滯懈。
動作是那般的純熟。
一滴不漏。
直沖嗓吼。
“白某數(shù)年滴酒不沾?!?p> “抿一口,為蒲類?!?p> “此一口,只為圣僧?!?p> 言罷起身。
“今日白某只想見你一面?!?p> “白某雖是借嚴國公之勢上位,卻是大夏的征西大將軍。和他嚴氏、輔政王蕭仲康毫無干系。此話,即便嚴公當面,某也是如此說道?!?p> “所以,你二人可自這懷化城安然而過。即使你入京之后,引起京畿如何震動,蕭嚴二賊如何爭斗,某也只樂見其成?!?p> “至于蒲類一役……某亦不忍。然,為匡扶社稷,為大夏計,卻不可不為。你恨白某,正當如此!有朝一日,只要你可命白某近你三步之內(nèi),你便可自取白某項上人頭,祭蒲類族人之靈?!?p> 坨坨踱步至門前,他負手而立,又道,“就此別過。你我只當從未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