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赫在馬背上環(huán)顧著周遭,官道上,已然是死尸遍地,一片狼藉。
低洼處,匯聚起黑紅色的稠血,有邊騎的,黑衣人的,拜火教眾的,馬匹的……
鋒利的刀箭之下,每一具尸身,皆是殘破不全,竟然沒有一具全尸。
冷冽的空氣中充斥濃郁的的血腥之氣,混雜著自割裂的馬腹、劈開的頭骨、胸腔、下腹……四溢而出的那種死尸才有,獨特難聞的臭氣。
這里赫然就是那人間地獄。
五十多具支離破碎的尸體!
蘇赫不忍再看……
他當然見過更為慘烈的場景。
但不一樣。
這一路之上,就在他眼前,已經(jīng)死去了很多人……
這些生命的消逝,卻皆是因他而起!
蘇赫始終覺得,蒲類族人的覆滅,或許也與他的身世有著某種干系……
因為他那個本該是再簡單不過,此時卻顯得撲朔迷離的身世。
卻引動血雨腥風。
究竟是為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此下去,究竟還要為此填上多少人的性命。
他迎上林靜姿的目光,“這么做,不對?!?p> “什么不對?”這沒頭沒腦的冒出一句,林靜姿聽不太懂。
蘇赫搖了搖頭,卻沒有再說什么。
……
王喜提馬上前,來到他二人面前。
他的左肩甲胄被那位陌刀營的鄭東飛躍而起,一刀劈碎。然而他的鐵槍去勢更疾,鄭東終就得償所愿命喪當場。
“大帥將令,護送二位至落馬坡盡頭。”他抬手指了指前方,官道蜿蜒拐入另一座丘陵的道口,“我這就帶二位過去?!?p> “勞煩王校尉。不過不必了,我們自去便可?!绷朱o姿在馬上抱拳躬身謝過。
也不答話,似乎也懶得再多說一句,王喜低著頭自顧包扎著肩頭的傷口,催馬在前,頭里便向官道的盡頭去了。
蘇赫看著那位手使雙斧的拜火狂徒,是被一記快刀削去了天靈蓋,卻死而不倒,面相猙獰的跪坐在官道正中……他身周,死于他雙斧之下的幾具邊騎尸體尤為殘破,斷臂、尸塊混雜,再無人形模樣。
“都掩埋了吧……”蘇赫嘆了口氣。
王喜也不回頭,“不勞二位費心,此間自會收拾停當。一應撅埋工具,都在備馬上帶妥的。二位請吧?!?p> 已近黃昏。
天色陰郁。
一群群的寒鴉,不停從這株樹上撲騰到另一株樹上。
面對滿地的吃食,它們已近躁動不安。
天際間,高低盤旋著數(shù)只鷲鳥,時不時蓬張著寬大的羽翼,俯沖一段,又高高飛起,它們也已經(jīng)急不可耐。
風過林間,枯枝微顫,落葉翻飛。
落馬坡,漸漸的恢復了以往的靜寂。
……
城關(guān)落閘的時分,蘇赫二人入了臨澤城。
夜色中的臨澤城,根本就不會知曉,幾十里外的落馬坡發(fā)生了些什么。
客棧的店家,在院落里裹著棉袍,打著哈欠,手里的燈籠搖來晃去的。
本就是睡得迷迷糊糊的被叫醒,此刻他有些暈乎乎的搞不清面前這二人到底是什么情況。
“不行!我早就說過,你想都不要想!”林靜姿低聲強調(diào)道。
“實在是乏了,真的?!碧K赫面容疲倦的看著她,聲音帶著說不盡的蕭瑟。
“你……”
“我不會偷偷跑掉的。”蘇赫實在懶得就此再多些什么,他轉(zhuǎn)身沖店家拱了拱手,“能不能勞煩燒一桶水,隨便尋點吃食,什么都好……”
蘇赫已是倦意滿滿,又對林靜姿道,“我只想好好的泡一泡,可以么。如果你不介意,咱們一起泡也行,不過我是沒法子干點別的了……”
“美的你!誰要跟你一起泡……”林靜姿小聲說著,偷眼瞥了一眼店家,便有些臉龐發(fā)燙,至于干點什么別的……
狠狠瞪了他一眼,今日發(fā)生的這一切,她也覺得身子已經(jīng)累透了。
“燒水,吃食,這都不打緊?!钡昙依蠞h好似什么都沒有聽到,開門做生意,什么樣的人和事他沒碰到過,于是乎,他又打個哈欠,“怎么說,二位客官?到底要給二位拾掇幾間客房出來……一間還是兩間,給個準話,得趕緊侍弄了?!彼仡^問小二,“這都幾更天了?”
“鬼曉得!”店小二被他從熱被窩里拽起來,早就十二分的不耐,要不是看在銀子的面子上,他怕是早就開罵了。
冷得縮著脖子,小二轉(zhuǎn)身當先去了,“就拾掇兩間!這都什么時辰了,還讓人睡不睡!你們愛一間睡就睡,反正得收兩間的銀子!”
“那就……多燒一桶水,送到我屋里?!绷朱o姿還是有些猶豫,想想也便罷了,不再多說什么。
……
這么多時日以來,還是頭一回蘇赫沒跟她在一起過夜……
在蘇赫的客房里,一起隨便吃了點東西,林靜姿獨自一人回到空蕩蕩的屋內(nèi),總覺得有些怪怪的。
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竟是有些很不習慣。
難道說,她已經(jīng)很習慣和他在一起了么……
看著冒著滾滾熱氣的木盆,她也懶懶的不想躺進去泡,脫了衣裳,擦洗一番也就是了。
手,擦拭在自己身上……高高低低的。
撩起水,肌膚依舊是那般滑膩的。
她的臉龐,逐漸的和熱水一般滾燙。
他究竟有過多少女人?
還自稱是佛子……還給人超度講經(jīng)呢!
真是太能裝了。
……
裝?
一念之下。
她,猛然警醒。
胡亂抹凈身上的水跡,拽起衣衫,長發(fā)束了一把隨便挽起,她推門便來到了院里。
……
這家客棧,倒是在臨澤城有幾分規(guī)模。不然也不會夜里唯有他家門口依舊挑著燈。
具體是幾進的院子,月色不明,周遭都是黑乎乎的,林靜姿也辨不清楚。
此刻卻哪里管的了那么多。
她躡手躡腳的潛到蘇赫門前。
屏聲靜氣的側(cè)耳聽了半晌,隱約能聽到均勻的呼吸聲,林靜姿心下稍安。
“蘇赫?”她輕聲喚道。
沒有動靜。
他倒睡的快……
轉(zhuǎn)身才退回幾步……她眉頭微蹙,始終還是覺得心里不踏實。
輕輕的推了推房門,沒有插死。
她閃身進了蘇赫的房間。
黑漆漆的,她腳步無聲的摸到蘇赫床前,探過身去……
呀!
她險些叫出聲兒來。
卻被蘇赫一把拽過,腳下一絆,她連頭帶腳的就被裹進了被褥里……
黑暗中,蘇赫緊緊的壓在她身上。
自他鼻息中噴出的熱氣,撓的她發(fā)髻兩側(cè)癢癢的。
胸腹間像揣了只兔子,蹦啊跳的,林靜姿卻咬緊了嘴唇一動不敢動……
“嚇死我也,原來是你。林姑娘深夜造訪,這是要劫財還是劫色?”
她漲紅了臉,費力的偏過頭去,好討厭,他離的這么近,一陣陣男子浴后身上的味道直往她腦子里鉆……
她掙扎了一下,便無力的放棄了,當然或許她壓根也就不想再掙扎……
“我只是來看看你有沒有睡著而已?!彼⒌?。
“長夜漫漫,孤枕難眠,如何能睡得著。這么巧在床上碰到你,也是你我有緣……我看就不如……”
“不如你個大頭鬼!”
“別亂動!”她抓住他的手,一擰腰,便從他身下鉆了出來,“你好好休息……”感覺到他的身體,是那么瘦弱的,林靜姿心中不免有些憐惜。
“哎,果然是憐香惜玉,林姑娘你對人家真好!”蘇赫支著手臂躺在一側(cè),幽幽的看著她說道。
“你怎么不去死?!”林靜姿跳在床下,打理著身上凌亂的衣襟。
“哦,我可以選擇怎么死么?”
“你想怎么死?”
她蹬了他一眼,然而瞥去的眼神卻好似一縷秋波。
“勞煩,出去的時候,別忘了給火盆里添兩塊碳啊。”
“……”
……
這一覺,林靜姿直睡到日上三竿方才起身。
她也未著急著去尋蘇赫,找店家打好水,自己在房里仔細的洗凈臉面,找來梳子細細的梳理起長發(fā)。
是散著,還是挽起?她琢磨了好久。
對著鏡子,左右端瞧自己,又將碎發(fā)一絲絲全部都打理到鬢后。
隨身帶的包袱里,在懷化城她順手替自己買了一條對襟直領(lǐng)襦裙,配一件滑絲緞面的裘領(lǐng)短襖,此時正合穿。
算是拾掇停當。
她不急。
她準備今日索性和蘇赫在城里逛一逛,休憩一日。既然前路漫漫,那許多想不盡的麻煩,急又有什么用呢。
款款移步院落種,來到蘇赫門前,她一伸手,門便推開了。
他就是豬!什么時辰了,還未起身。
腳步輕輕,她來到床前,憋著暖暖笑意猛的一掀帳簾……
她想嚇他一跳。
她臉上的笑意,漸漸的僵住了。
床鋪上哪里還有蘇赫的人影。
……
林靜姿掃視屋內(nèi),他的包袱仍在的,打開翻撿一番,什么也沒有少。
她心中稍定。
等了片刻,她急急步出院內(nèi),沖去了馬廄……
蘇赫的那匹馬卻已不見了。
林靜姿不由得手腳冰涼。
到店家處打聽……掌柜的自然是對蘇赫的行蹤一問三不知,店家小二聞聽走了一個,立刻冷了臉面,不客氣的問她討要房錢……
折回屋內(nèi),林靜姿一動不動的呆坐了足有半個時辰。
她那白皙的面龐變得鐵青。
她竟然讓他就這么逃了……
他終于處心積慮的讓自己放松了警惕,跑的無影無蹤。
她的心很冷,腦子里很亂。
低頭看看今天特意換上的一身新衣,她忽然覺得自己好蠢……
那淡青色的短襖,水藍色的襦裙……搭配起來還真是蠢的令人好笑。
她起身,木然的換上那身舊袍。
于是她不再急。
東西兩處城門,她細細打探,終是無果。
臨澤城不大,半日里她已走遍城中大街小巷……并未尋到蘇赫留下的蛛絲馬跡。
正午,她便打馬揚鞭穿城而過,往來路去,縱馬十數(shù)里趕往落馬坡……待她回到客棧,已是傍晚時分。
林靜姿滿面風塵,已是身心俱疲。
最終,她決定連夜趕去風陵渡。
那一處,便是近遭去往京城的唯一渡口。
冥冥中,她總覺得蘇赫會去京城。
她此時,只能賭。
……
此時天色已晚。
她客房對面,隔著庭院的那間屋子里尚未掌燈。
屋門似無意的并未關(guān)嚴,隱隱露著一道縫隙。
屋內(nèi)一派昏暗,蘇赫立身在門后,無聲的,靜看著她離去。
秋風掃起院中枯葉翻飛。
難言的寒意里,她形影單吊,憔悴的獨自拎著包袱牽馬步出院外。
她顯得愈發(fā)的清瘦了。
蘇赫緩緩吐出一口氣。
“她忙乎了這一天,倒不來查查這家客店……這是心亂了?!贝查缴希咭拐碇直垡簧弦幌碌穆N著腳,眼望著屋頂,低聲道。
蘇赫依舊望著屋外,沒有答話。
“你倒不疑心我會要了你的命?”七夜問。
等了片刻,知道她不會再回來,蘇赫轉(zhuǎn)身對七夜道,“你是收了銀子的?!?p> 七夜輕笑,“我收了銀子是保你去往京城,現(xiàn)在卻有些后悔。雖然走了一位掌圖右使,可還有位左使在外面……這顯然不是一個好買賣?!?p> “盜亦有道,我始終相信這世間不論再如何不堪,始終還是有信義在的?!碧K赫在桌案旁的木兀上坐下,“況且你的眼神,很像一個人。”
“誰?”七夜奇道。
“我七弟。索倫?!?p> “真難為你一個狄人在咱這大夏能活到現(xiàn)在……難不成昨夜你只憑一個眼神,就毫不猶豫的決定跟我走了?”
蘇赫聞言聳了聳肩,背靠在墻上,伸長了腿,“以我現(xiàn)在的情形,你要殺我很容易……既然你沒有動手,我也就沒有不跟你走的理由?!?p> 七夜久久的盯著屋頂,好似在黑夜中他依舊能看到房梁上的蜘蛛在結(jié)網(wǎng)……
一挺身,他便翻身落在地上,長長的伸個懶腰。他的那柄異常古怪,不像劍的劍,隨之在他腰間晃了又晃。
“好吧,既然收了銀子,做人又要有信義,而且你也愿意信我……”七夜上前一把揪起蘇赫的衣領(lǐng),“咱們這就去把該辦的事兒辦了?!?p> “什么事兒?”蘇赫問。
七夜沒有答。
他僅是用手指了指屋頂。
“誰?”蘇赫又問。
“還能是誰,許如云。這天寒地凍月黑風高的,也不好讓他等太久?!边呎f邊步出屋門,七夜在蘇赫腰際一托,兩人便躍上了屋頂。
……
有風。
夜并不黑。
屋頂有月。
殘月如鉤。
月影下,立身一人。
那人一身銀袍,上面竟似灑盡了月色余暉。
見著蘇赫與七夜,那人也不說話,僅是抬臂指了指東門。
臨澤城不大,在此處便望全了城郭四野。
順著他的手勢,蘇赫亦是東望。
在那里,月光下,有一襲瘦削的身影,獨自于馬背上,正穿城而過。
……
“那是我?guī)熋??!贝巳说吐暤馈?p> “你是許如云?!碧K赫收回視線,看著他。
“我是。我?guī)熋糜媚愀熬?,不好意思,我這人即怕麻煩又嫌累,所以只拿你一顆腦袋走……尊駕意下如何?”
蘇赫點點頭,“我個人沒什么意見,不過拿我腦袋這件事……我說了不算……”他側(cè)望身旁的七夜,“恐怕他說了算?!?p> “哦……”許如云踏前一步,“那就先請你退過一旁,我與他談談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