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鬼謀韓康
晨光初現(xiàn),早有兩位左賢王的妻妾打來熱水進后帳服侍。
此二人進得帳中,只一眼望去……兩位婦人慌忙垂下面紅耳赤的面龐,年紀(jì)尚輕的婦人頻頻偷眼向凌亂不堪的床榻上看去……二婦皆難掩羨妒之色。
巴蓋烏掀開錦被,翻身而起……便嚇得婦人手中水盆當(dāng)即便灑了。
二人癱軟在地上,相互攙扶之下竟然幾次也站不起身。
巴蓋烏見狀朗聲而笑,隨手披上了皮袍,回望一眼,床榻間撐著手臂,只緊盯他瞧也瞧不夠的韓虞正咯咯的笑著。
“大汗,奴家有一位叔父在此,原本是左賢王的謀臣,他想見一見大汗……”
巴蓋烏聞言,一怔之下,面色便是一寒。
昨夜的溫煦頓時蕩然無存,他言語間盡顯森嚴(yán)冷厲,“哦?!你原來不止自薦枕席,還有一位叔父要引薦給本汗?!”
他轉(zhuǎn)頭便沖帳外怒道,“來人,把她推了出去!”
……
金帳之中,巴蓋烏座下左首祖天雄,右首穆哈因,身側(cè)鐵占,四周親軍環(huán)衛(wèi),持刀而立。
帳下韓虞跪倒在地,發(fā)飾凌亂,衣衫不整,卻無絲毫懼怕之色,依舊如方才那般看著巴蓋烏,怎么看也看不夠似得。
她的身旁,站著一位身形單薄的中年儒生,凈面無須,看著有幾分陰寒之意。
“本汗的后宮,凡有干政之意,殺無赦?!卑蜕w烏沉聲道,“韓虞,你可還有話講?”
穆哈因不由的有些神色緊張……他怎么會收了她的那幾件“小玩意”……萬一這韓虞嘴無遮攔……
然而虞姬抬首看著巴蓋烏,她嘴角輕笑,使勁的搖了搖頭。好似巴蓋烏只是問她早飯還要不要吃,她嬌嗔的不愿再用一樣。
見她如此,巴蓋烏的怒意稍淡了些,卻依舊不欲饒過她,“本汗雖在北狄,也讀過不少大夏史書,這枕邊風(fēng)……”
“大汗容稟?!敝灰娔俏恢心耆迳硪欢Y,打斷巴蓋烏的話語徑自言道,“敢問大汗何處無風(fēng)?有枕邊風(fēng),肩頭風(fēng),耳旁風(fēng),過堂風(fēng),穿林風(fēng)……風(fēng)何其多哉。風(fēng)自任它吹,聽不聽得風(fēng)聲,那得看決斷之人的心智?!?p> 哦?
巴蓋烏心中暗自點頭,此人這幾句話說的倒頗有些道理,依舊不動聲色的言道,“你就是韓虞的叔父?要見本汗,不堂堂正正的拜見,卻拐彎抹角要她替你傳話?!”
那人此時方?jīng)_巴蓋烏躬身施禮,不緊不慢的言道,“大汗在上。山人便是韓康,字文成,韓虞的叔父。至于為何不堂堂正正的拜見……”他望了穆哈因一眼,“大汗攻克左賢王部,我等大夏之人皆被劃為奴籍……敢問大汗,可有閑暇召見一位您的下等奴役否?!?p> 巴蓋烏聞言皺了皺眉頭,這等事他確實不知道。昨日一役之后,攻克如此龐大規(guī)模的部族,多少事端要找他決斷,左賢王部的大夏人本就寥寥無幾,劃歸奴籍這種小事他當(dāng)然也無需知曉。
穆哈因撇了撇嘴角,將他們劃歸奴籍本就是他份內(nèi)事務(wù),這位韓康言語間似乎有些忿忿不平……按照他的本意,沒直接宰了這些大夏人已是天大的仁德!
斜眼瞅著韓康,穆哈因張口道,“聽說你是左賢王的謀臣……”他不由得嗤笑一聲,“攻克如此規(guī)模的部族,也沒費我們大汗半日功夫。不知左賢王要你這樣的謀臣有什么用處……按你們大夏人的話說,汝不過徒有虛名,尸位素餐之輩爾爾?!?p> “爾爾?!”韓康看著穆哈因冷笑數(shù)聲,“這兩個字倒用的不俗,未想到狄蠻之地尚有尊駕這等識文斷字之人,著實不錯?!?p> 穆哈因頗為得意的揚了楊下頜,轉(zhuǎn)念一想,似乎有些什么不對……他這位草原黑狐,堪稱智者,在這位韓康眼里不過僅僅是能識文斷字的開蒙孩童?!
穆哈因當(dāng)即臉色一變,卻聽這位韓康繼續(xù)言道,“至于韓某有什么用處……如若左賢王按我所謀行事,今日這階下獻首之人,說不定便是帳中在座諸位!”他的目光一一掃過面前的數(shù)位,其間意味已經(jīng)不言而喻。
“大言不慚!何其狂妄!”惱怒之下,穆哈因就欲拍案而起,然而巴蓋烏在座,他便只能大喝兩聲。
韓康偏過頭去,根本不欲看他一眼,“在我看來,這世間,最令人惱火的事情有二?!彼涣靡滦洌斐鲆桓菔莸氖种?,“戲子做戲不演全套?!庇稚斐鲆桓种福鞍从嫸兄蛔鲆话搿彼钌畹膰@了一口氣,顏面上盡是頹然之像。
穆哈因完全不曉得他在說些什么……祖天雄卻一挑那宿醉浮腫的眼泡,“有點意思,就你所謀之事,說來聽聽?!?p> “左賢王部族雖眾,盤踞蒙真西南之地,地域也不可謂不廣……然則東北有漠南王庭,西有北狄諸部,南有大夏……其勢毫無輾轉(zhuǎn)騰挪之地,再難壯大發(fā)展,實為困守,難圖大業(yè)?!表n康嗓音略顯沙啞,卻一字一句不緩不急,說的甚為清晰。
他看向巴蓋烏,“夏末秋初之際北狄大亂,天山以北的蒲類王庭朝夕間灰飛煙滅……姑師、吉薩乃至高昌皆有震動,損兵折將實力大損,這正是左賢王千載難逢的契機!”
他支起下頜,傲然道,“如我所謀……應(yīng)當(dāng)即出兵,初冬雪降之前翻越阿爾泰山脈,拿下吉薩部之后繼續(xù)西進,只要攻克烏孫……有烏孫的儲備為后援……”他的手掌向下一揮,“便就在這個冬季揮兵南下,可謂勢如破竹!屆時北狄諸部在左賢王大軍面前根本不堪一擊!從此西有天山,中段有阿爾泰山脈,兩山在手,東可進,西可守……哎!”言語至此,他仰天深嘆一聲,連道可惜……
巴蓋烏聞聽與祖天雄深深的對視一眼,“韓先生方才所言,何謂按計而行只做一半?本汗愿聞其詳。”
韓康沖巴蓋烏深施一禮,“大汗言重了,不敢當(dāng)先生稱謂。文山不過浮萍之人,一介不入流的儒生而已。遇人不淑,識人不明,文山之過也……多說何用!”
見他不欲多言,巴蓋烏自汗座上起身,只徑直來到韓虞身前。
“地上涼?!敝徽f這一句,便俯身將她親手?jǐn)v扶起來。
韓虞似乎從來就沒覺得有什么,笑盈盈的抬首望著他,任由著他伸出手,卻好似無骨似得緊緊貼在他的臂膀身側(cè)。
只好伸臂環(huán)住她的腰身,巴蓋烏也不看帳中他人,只是略感尷尬的拿手背蹭了蹭鼻頭,“還不將韓夫人扶回后帳?!好生照看!”
韓夫人?
不是送回原處,而是扶回后帳……
場間諸人,莫不是玲瓏心思,巴蓋烏言下之意已經(jīng)再明白不過。
韓康此時好似恍然回神,沖巴蓋烏再施一禮,“文山替韓虞謝過大汗垂憐?!?p> 韓虞始終不言不語,僅是面帶笑顏的俯身萬福,便由伺候的婆子扶了出去。
如此,韓康重新整理衣袍,恭肅而立,開口道,“左賢王此人,有雄心卻少果敢剛毅……”他極為中肯的評議先前的恩主,“可嘆!他雖從文山之謀,只拖沓起兵便有月余,至此地正逢天降大雪,下足了整整五日之久……然,大軍糧草充沛,衣帳無憂,文山又力諫,大軍當(dāng)片刻不停,即刻西進翻越阿爾泰山脈……與我是暴雪,與北狄諸部亦是天災(zāi),哪怕途中折損兵馬,今冬至少也要站在烏孫牧原之上!本就是奇謀,便要有壯士扼腕的勇氣!無奈,左賢王拒不從諫,一意孤行要將大軍扎在此處,以待來年之春……”
“這便是文山所謂的按計而行只做一半。左賢王如此行事,尚不若當(dāng)初就不要起兵!原本左賢王王庭駐地,經(jīng)營多年,再不濟也有地勢之利?,F(xiàn)如今扎在這科布多莽原之上,根本無險可據(jù)……酷寒之下,巴彥圖河封凍,左右皆是通途……”回憶過往,韓康只是一味唏噓不已。
祖天雄點點頭,“既然韓先生知道此地絕非大軍常駐之地,為何日夜守備又如此松懈?”
韓康苦笑,“天欲其亡,必令其狂!‘大雪封山,千里雪原,即便是飛鳥都度不過阿爾泰千仞群山,何憂之有?!@便是左賢王的原話。不過十日之前,文山又諫,如今積雪尚未冰凍,只需著數(shù)人守住半山之地,或者直接引發(fā)雪崩封堵住幾處要緊山坳,便可今冬無憂……左賢王亦嫌韓某多慮了。巴彥圖河寬數(shù)丈,三日前文山意在封凍河面遍置暗刃鐵蒺藜,河道以北浮雪之下挖淺溝,埋置火油等易燃之物,至少也做些必要的防備……”
搖搖頭,他已不愿再說下去。
帳間一派靜寂,只聞呼吸之聲。
巴蓋烏,祖天雄,穆哈因三人相視無言,面面相覷……
心中均是暗道好險!
這位中年儒生所置數(shù)謀,招招便打在北狄大軍的要害之處。
如若左賢王按計而行,以絕大的勇力翻越阿爾泰山脈,一舉拿下烏孫……此時站在金帳階下的,便果如韓康方才所言,未料究竟何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