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豈能無魚
“戴帽子干啥,我沒覺得冷?!睂μK赫說一句,印能又沖那人道,“奇怪……梅之煥,你不是不在府里么?”
“呦,小師傅還挺關(guān)心我哈……這大冷天的,過來陪梅姨喝一杯,暖暖胃,也暖暖心?!?p> 印能搖搖頭,“梅姨……”
他轉(zhuǎn)頭對蘇赫言道,“應(yīng)該叫梅叔,他年過四旬其實是個男的。怎么樣,你有沒有覺得他挺惡心?”
蘇赫越發(fā)覺得這印能說話能活活把人氣死,但聽聞眼前這位濃妝艷抹的紅裙女子居然是個四十歲的老男人……
“惡心的想吐!你頂上!”
“為什么總是我頂上?”
“誰叫你出門頂上不戴帽子!”
“找死!”梅之煥的嗓音變得低沉粗重,那不知撲了多少脂粉的臉面頓時陰沉了下來。
他雖然生是男身,但最忌諱別人說他是男人……
男人好臟,好丑陋!
所以他唯有寄情于戲臺之中,他穿戲服,說戲文,如此便不會妨礙他扮作是一個女人。
梅之煥只愿作一個戲子,情愿他的一生,便是一場戲。
那么此刻,酒色正酣,好戲便開演了!
紅裙霎時抖開,裙角輕揚(yáng)。
兩袖間不知纏繞了多少根姹紫嫣紅的綢帶,梅之煥腳尖輕點(diǎn),如那月光中的彩蝶一般飄飄然躍上了石亭之巔。
他的腰肢,竟似比女人的還要柔軟,單腿俏立,后足一抬便抵在了腦后,雙手一分之際,他掌中便已握起一把劍。
梅之煥,身似弓。
他雙眼迷離間,早已入戲,那如同溪水潺潺的戲文聲調(diào)中充滿了說不清道不明的哀怨,“醉后失天地,兀然就孤枕。不知有吾身,此樂最為甚……人家,真就那么不堪么?”
話音未落,他便如月下飛仙一般,凌空直下,一劍如電,直刺蘇赫胸前……
迎上前來的不是蘇赫的胸膛,而是一顆光溜溜的腦殼。
印能身形順勢倒仰間,腿前身后一條直線,緊貼著劍鋒一腳踢出……
劍鋒何其鋒利,印能胸腹處的夜行服無聲的劃開一道裂口。梅之煥一擊不中,身形在半空中一滯,毫無依仗借力之下,竟然詭異的倒掠回石亭之處……
一條嫣紅的綢帶,頹然的自空中跌落塵埃,扭曲的斜掛在怪石之上,好似一條僵死的蛇。
舞動著腰肢,梅之煥咯咯怪笑,“小瞧了你呢,外門登峰的小師父,你的腿好厲害!”
印能雙掌合十,“阿彌陀佛,我腿法是不錯,你一定要小心了?!?p> 印能隨即墊步而起,雙腿交替凌空踢出,恍惚間竟有風(fēng)雷霹靂之聲,夾雜著一道勢不可當(dāng)?shù)慕痄J之息便向著梅之煥凌然襲來。
“腿劍?!”梅之煥的聲調(diào)拉起極高,好似戲文中的一聲驚叫。
“你雖已登峰,卻尚未造極,安能叫你在威能境前逞威風(fēng)!”他隨即游蛇般的繞柱而起,那一柄劍應(yīng)聲而出,與印能戰(zhàn)在一處。
……
那便是現(xiàn)在。
蘇赫不望身后一眼,刀已出鞘!
雖不是劈山,卻又何妨。只一瞬,他便燃起內(nèi)息極致,化千刀為一刀。
并未蕩起無邊的氣勢。
這一刀寂滅無情。
月光凄冷,刀身似了解蘇赫此刻的心境,破空疾行,在天地之間席卷起滄然嗚咽之聲。
蘇赫緊握掌中刀。
身隨刀后。
似裹挾著萬千族人那無法消弭的冤魂之重,追刀臨湖而下。
映在水面的那一輪滿月,盡碎。
刀鋒帶起一道水線劃破湖面,左右翻卷起兩排銀浪,似深海狂獸即將御水而出,向著池塘岸畔疾襲而去。
蘇赫雙眼園瞪,那間茅舍,就在前方不遠(yuǎn)處!
嚴(yán)守臣!下一刻,便會在他刀下,連同那間茅舍一起被狂獸之足碾為齏粉。
……
卻有一頂破舊的斗笠,滴溜溜翻滾著躍上了半空,擋在了蘇赫的鋒刃之前……
隨即一道似歌,似闕的聲響,自池塘岸前那一座小小的石舫上響起,“皓月凌空,對酒當(dāng)歌……豈能無魚?”
月下石舫的船頭,盤膝端坐著一位持桿釣月的蓑笠翁。
這一回,不用印能要他猜,蘇赫也猜的到……歲寒三友之虞冬竹!
這該死的印能!
這便是他做足的功課!
……
刀未停。
那頂透著月光的破斗笠,卻好似有千鈞重。
蘇赫竟然再也把持不住掌中刀……
單手持刀,只一沉!
蘇赫當(dāng)即再加一臂!
雙臂較力……頓時雙手虎口齊齊迸裂!
血跡,瞬間涂遍刀刃。
這……便是威能境的實力!
一頂漏風(fēng)破斗笠,便擋住了他劈空直下的這一刀。
蘇赫心不甘。
那間茅舍,已是近在咫尺!
然而,卻是咫尺天涯……
半空之中,他的身形已亂。
隨著那頂風(fēng)可吹散的破斗笠,直墜而下。
他唯有咬牙。
齒間滲血。
蘇赫不退反進(jìn),隨著下墜之勢,他內(nèi)息使然,佛門千斤墜!
頓時,他人刀合一,便如流星瀉地。
這一刀,已然斬不碎那間茅舍,那便與這石舫玉石俱焚吧。
……
轟然巨響。
石舫不在。
石屑飛濺。
那座不大的池塘,似下了一場暴雨般,水花漫天。
齊腰深的池塘邊,蘇赫在水中負(fù)手而立。
刀,不是劈山,根本無法受盡這凌厲刀意,已盡碎。
那位方才盤坐在石舫前的蓑笠翁……
此時姿態(tài)絲毫未變……
卻已然端坐于岸畔,手持竹竿,正如之前一模一樣,飄逸清幽,悠然釣月。
到此時,他好像才看到水中的蘇赫,“好狠戾的小子,這一刀不錯,不過依舊不夠看?!?p> 蘇赫笑了笑,“不夠看?你敢不敢站起來看看?”
他早就看到,虞冬竹盤坐著的腿,竭力掩飾之下已然在瑟瑟發(fā)抖。
自己這一刀,傷到了他!
攏一攏蓑衣,虞冬竹自嘲般的嘆道,“不敢,我再坐一會就好。不夠看的意思,如果這一刀是北刀使來……我便轉(zhuǎn)身就走,不用再看了。你是北刀后人?那么劈山何在?!”
“我不認(rèn)識什么北刀?!?p> “那為何刀中卻有北刀的刀意在?”
蘇赫攤開了手,“哪里有還有刀。”
“哦?”虞冬竹一展長眉望向蘇赫,“如果是這樣的話……你可以去死了?!?p> 言罷,便是一道刺耳的呼嘯之聲。
虞冬竹手中的竹竿,原來無線無餌……似竹卻不是竹。
這柄精鋼打制的竹竿,此時在虞冬竹手中便是一桿槍!
此槍無尖。
虞冬竹使的正是無尖槍!
是以他并未刺,而是如同使一條鞭,自上而下沖蘇赫抽了過來。
……
虞冬竹,威能境。
他尚未修到大威能圣者的境地,他無法引動天地。
他唯有借天地之勢。
此間,再平常不過的池塘岸邊,無驚濤,非險山,他又有何勢可借……
蘇赫已無刀。
今時今日,以他的內(nèi)息之力,他只能使出劈山一刀。
然而此一刀已畢。
他便唯有出手。
……
不過是一槍,蘇赫自水中閃身避過,揮手便是一刀。
手刀!
依舊是那一刀,雖無劈山之利,卻有劈山刀意。
刀意劈空而至!
虞冬竹未料到蘇赫尚有如此后手,暗道一聲,“好刀!”
他腿已傷,避無可避。
千鈞一發(fā)之際,虞冬竹單手撐地,挪開一寸……
刀意擦身而過,虞冬竹身后一棵枯樹,應(yīng)聲而倒。
槍已落下……
蘇赫一怔。
壞了!
隨即他雙足一點(diǎn),沖天而起!
卻如何起……
虞冬竹借勢,借的便是這冬夜之勢。
其槍,寒極!
無尖槍落水的那一剎那……
旮旯聲頓時響徹四野。
一槍凍一池!
冰封天地!
……
蘇赫此時很尷尬。
甚少有人似他這么尷尬。
這種尷尬世間罕有,實在是尷尬中的尷尬!
他被凍結(jié)在池塘中……動彈不得。
蘇赫不得不承認(rèn),自己功課確實做的很不夠……嚴(yán)府歲寒三友中的兩位,尚且應(yīng)付的如此吃力,一舉誅殺嚴(yán)守臣,此時看無異于癡人說夢般無稽。
他回首向印能問道,“走不走的了?”
印能顯然面對梅之煥已然是疲于應(yīng)對,“走的了!但是,還不能走?!?p> 還不能走……
蘇赫真有心將他那禿瓢……
這一看之下,印能此刻的模樣,似乎比被砸扁更為不堪……
那身夜行服,在梅之煥的劍下已是千瘡百孔,處處露肉。
印能在硬撐……
不。
準(zhǔn)確的說,在死撐。
梅之煥已瘋。
月光之下,假山之上,已是銀光閃作一團(tuán)。
是一團(tuán)。
一眼望去,皆是梅之煥的劍光刃影。
印能但凡有一劍撐不住,便只有死。
他的兇險,更勝此間。
蘇赫忽然有些不明白,印能為何要死撐?!
他有何死撐下去的理由?!
然而,卻聞聽假山處,印能那木訥的聲音再次傳來,“我這一腿,你可要小心了?!?p> “好的,小師父。”梅之煥應(yīng)聲唱道。
隨即一聲巨響!
假山頂?shù)哪亲ぃZ然倒塌……
“嗚呼呀!要死了你……那是我最喜歡的石亭……”梅之煥連聲尖叫。
……
“想走?”虞冬竹看著凍在池中的蘇赫,冷哼一聲,“如何走?”
蘇赫聳了聳肩,“怎么來的,就怎么走?!?p> “白日做夢。”虞冬竹的無尖槍自凍湖中輕輕抽出,抬手便是又一槍殺到……
“不好意思,現(xiàn)在是晚上嘍!”蘇赫言語間便在虞冬竹不可思議的眼神中拔身而起……
令虞冬竹絕想不到的是……那一池冰凍之水竟已悄然而化,一輪圓月復(fù)又蕩漾在水面,銀光粼粼,璀璨奪目。
一點(diǎn)金光,忽閃在月影之下,向著虞冬竹疾飛而來。
正是羽化的火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