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松從來算無遺漏。以他那絕頂天資,如若不是工于心計,一心與武道之上,只怕是問鼎大威能境也未嘗不可能。
然而今夜,他竟未料到,居然被人算計到如此地步。
只是兩個小小毛賊闖入府中,他本就不欲出手。
他從一開始就認為今夜絕非如此簡單,他怕就怕這兩個小子身后有些什么不可預(yù)料的后手。
所以他始終在嚴公身側(cè),不離左右。
未曾想,這兩個小子居然如此難纏!
以梅竹二人威能境的修為,竟然久攻不下,這令他無論如何也想不通。
直至他發(fā)現(xiàn),此二人竟然皆是一身不俗的佛門功夫!
佛門?!
其中一人活脫脫就是一個和尚。
那么另一位……
……
今日清泉寺發(fā)生的一切,他與嚴國公已然知曉。
震驚于景帝竟然親身出宮,駕臨清泉寺,力保那位域外而來的蘇赫之余……刑部尚書方文哲這個徹頭徹尾的蠢貨,讓嚴公已是失望至極。
除方文哲之外,卻又搭上了京兆尹王會……御史臺梁廣正這個老匹夫,這一遭卻再無往日里在府衙老眼昏花混沌度日之態(tài),下午便雷厲風行的將王會下了大獄。
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清泉寺,卻堪堪折去了嚴公一臂!
卻沒這么簡單!
朝堂之重,從來便是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景帝出宮,怒叱京兆尹王會,已是震動京畿。他雖然始終對方文哲未置一詞,給嚴國公很是留足了面子……然則方文哲那一句他便是王法……不過短短幾個時辰,已經(jīng)傳遍了京城。
方文哲已是斷不可留。
可是刑部尚書一職,實乃國之重器。蕭仲康一脈早就對此蠢蠢欲動,更為糟糕的是,一眾清流忽然變得群情激奮,有消息傳來,不少往日里的閑臣準備在明日朝會中死諫!誓要景帝親政!
暗潮激流,怎會在一日之間便勢入洪水……
這一切的源頭,竟然是那位到京中時日不久的北狄蒲類四王子蘇赫?!
……
張松與嚴守臣在茅舍中密議之時……
竟然有人闖入府中!
那么,這兩位賊人,究竟是誰?!
張松勢必要親自出來看看。
這一看……
便中了計!
他再也無法守護得嚴公周全。
那一劍東來,直入茅舍間……
……
“速將此二賊碎尸萬段!”
再無往日間一切運度皆在掌握的沉穩(wěn),張松怒吼一聲。
因為那一刀襲來,他不得不返身自救。
張松手中的松紋劍,卻比泰山更重。
這一劍之威,何其驚人!
蘇赫當即撤招。
他只想力阻張松馳援茅舍而已。
那么此刻,他想躲。
卻發(fā)現(xiàn)已無處可躲。
張松的這一劍,籠罩天地,無處不在……
如泰山壓頂而來。
突然!
蘇赫詫然。
他只覺得周身那如同無數(shù)鋒芒襲來般的威壓頓時為之一輕。
張松真要瘋了!
因為他看得清楚,擋下他這一劍的竟然是與他相交十數(shù)載的梅之煥!
他那一身赤紅的戲服,乍然抖起好似月夜下的一團火!
梅之煥雖然癖好不堪,性情乖張,但實在劍法高絕。
歲寒三友雖皆是威能境,若論修為之深,當屬虞冬竹,若論劍法,卻是梅之煥最高。張松較之梅竹二人,修為劍法均只在仲伯之間。
梅之煥一生醉心戲文中,他的劍法是一個奇字。
正像他那把如同梅枝一般的梅劍,令人驚奇。
好似戲文中那跌宕起伏、峰回路轉(zhuǎn)的情節(jié),梅之煥出手總是出其不意。
紅袖一展,梅之煥輕笑,他又出一劍。
這一劍,悄無聲息。
卻勢如霹靂!
一劍,便將虞冬竹洞穿!
張松身形晃一晃,險些栽倒……
他這位相知多年的老友,竟然在誰也料想不到之下向虞冬竹出手!
難怪以他身手,卻久久拿不下那位光頭小和尚,他等得竟然是這一刻!
可是這究竟是為什么……
……
畢竟豈能無魚,虞冬竹!
毫無防備之下,直至梅劍已透蓑衣,他才恍然發(fā)覺……梅之煥的劍,竟然刺向了自己……
他想也未想明白,只是下意識揮手一槍。
無尖槍。
瞬時便慣透梅之煥的胸膛。
然而那把梅劍,已刺入了他的心房。
虞冬竹仰天而倒。
“為什么!”
他滿口是血,不甘的嘶聲怒嚎。
他死不瞑目!
他是不欲與梅之煥親近,梅之煥那不男不女的做派他也甚是瞧不上眼。但這許多年,他對梅之煥禮遇有加,甚至沒有一句不遜之言……
是友,非摯友。
但虞冬竹有權(quán)問一句,為什么……
所以梅之煥苦笑道,“不為什么,老魚。嚴守臣,今夜必須死!我只能這么做……”
弓著腰,手摯胸前的那一把無尖槍,梅之煥滄然倒在了印能懷里。
“二叔!”印能戚然失聲,他的雙眼,頓時紅了。
蘇赫此時方知道,印能所說,做了許多年功課的是誰了……
印能的手哆嗦著想要替梅之煥拔出胸前的那把槍……卻又不敢拔,他知道的,如此重創(chuàng)之下即便是威能境也是拔槍即死。
更何況虞冬竹修的是寒氣,這本就是一把凍槍。
梅之煥抑制不住的顫抖著,他的身上,由胸膛起,漸漸的結(jié)上了一層薄薄的冰屑。
口鼻處往復(fù)著一團團白氣,梅之煥終于不再唱,他的嗓音回復(fù)了原本的粗重,斷續(xù)的掙扎道,“不用管我,拼死也要攔下他……”他望向已經(jīng)驚到不能自己的張松,“今日只要嚴賊死,徽州梅家鄔三百余口人的冤仇……也算有個交代了……”
……
“你真正該死!”張松望向他的眼中已是充斥著無盡的怒火。
“是該死……二十四年前,我就該死,可我不能死?!泵分疅ㄗ旖欠撼隽搜?,他卻在不停的笑著。
“這么多年……我張松張景文,竟然對你看走了眼……”
“也算不得你看錯,這只不過是一場戲,只不過我演得還不錯而已……”手捏蘭花指,梅之煥儼然有暇捻去了額際的一縷碎發(fā)……
張松怒極,他手中的劍,卻愈發(fā)的穩(wěn)。
梅之煥好似根本就未看到,那柄松紋劍的劍首已經(jīng)斜斜的指向了自己,“來吧……反正你也來不及去救他了……”
張松頓時放聲大笑道,“梅之煥!就算你費盡心機設(shè)下如此絕妙好局又能如何!國公自然無憂!”
……
無憂?!
池畔,驟然蕩起一股沖天罡氣。
氣息之磅礴,威勢之浩瀚,甚是驚人!
這股浩天之氣震蕩之下,那間茅舍隨之四分五裂,繼而茅草橫梁,窗欞門板四下飛散。
茅舍蕩然無存。
一人尚在原地負手而立。
月光下,此時的他,與方才在窗前的姿態(tài)并無一絲一毫的變化。
竟是嚴守臣?!
蘇赫三人對視一眼,均是不可置信。
然而即便草秸木桿,塵埃土屑遍布周身,嚴守臣卻沒有一丁點的狼狽倉皇之感,依舊是那幅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鎮(zhèn)定自若。
他的身旁,倒斃著數(shù)位死士的尸身。
一位身形修長的男子,駐劍而立,傲然的護衛(wèi)在他身側(cè)。
卻另有一人手持長劍,渾身浴血,向著假山處顛沛而來……
“走!”他一邊跑,一邊沖蘇赫與印能大聲吼道。
“是你?!”蘇赫猛然間認出了他。
怎么會是他!
他隨即便恍然想起那破天一劍。
難怪這一劍,讓他覺得那般熟悉……
殺手七夜!
可是,風陵渡,七夜不是死了……
他沒有死?!
腦海中只這一個念頭閃過,蘇赫當即心中一沉,無瑕再想。
嚴府的歲寒三友已然如此,那么守護在嚴守臣身邊的那位強者是誰?
……
張松不由得哈哈大笑,“恭喜二公子,威能境再進一步,大威能境指日可待!”
“借張先生吉言!”嚴俊卿漠然的望向假山這邊,大聲向四下令道,“將這四個賊人拿下!”
他恨聲道,“梅之煥!這么多年我嚴府待你不薄,我父親何等身份,從來對你禮遇有加從無怠慢!你竟然如此狼子野心……你怕是怎么也想不到,我也是威能境!”
梅之煥冷笑數(shù)聲。
一抬手不欲讓嚴俊卿繼續(xù)說下去,嚴守臣踏前一步,他凝視著梅之煥,沉聲道,“老夫眼拙,做出這一出戲的竟然是梅先生。此刻應(yīng)該稱你為梅二先生吧……二十四年前,徽州梅家塢,只走脫了兩人……那么梅二先生面前這位,應(yīng)該就是寇首梅不群當年那襁褓中的獨子。”
梅之煥放聲慘笑,“不錯!梅某改頭換面,不惜淪為戲子之身……只為今日能生啖嚴賊之肉!”
嚴守臣緩緩搖了搖頭,言語間更深沉了些,“梅二先生開口閉口稱老夫為賊……當日老夫供職戶部,主理漕運諸般事宜?;罩菝芳覊],明面上是一方大族,實則把控漕運,暗地里行那水匪勾當,私設(shè)埠頭,截糧抽稅。往來船運客商,皆懼梅家勢大,敢怒而不敢言……老夫領(lǐng)旨匯同杭州將軍剿滅匪患,正是份內(nèi)之事,應(yīng)有之舉。卻不知梅家與老夫,誰人是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