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瑞沉吟許久,方才沉聲言道,“你說說看,為父從商這許多年最看重的是什么?!?p> 見義父已有考校之意,穆青踏前一步,恭敬垂首道,“阿爸從小教導孩兒,做人理應義字為先。那么從商亦是同理,應首講信義?!?p> “說的好!”穆瑞聞言只覺得心下妥帖,遂緩言道,“為父十五歲隨著商隊從北狄來在這大夏京城……”
他幽幽的接續(xù)回憶道,“我雖是狄人,在這京城中買賣卻做得順風順水。拓石居在我手上,終就有了些模樣。也正是為此,族長便不再要我回去,只負責京中這一攤子生意?!?p> 他隨即話鋒一轉,“可這就難免擋了別人的道,礙了旁人的眼……那幾位京中手眼通天的東家聯手設局,令為父身陷牢獄之中。叫天地不應,狄蠻之輩在這京城又哪里有人肯幫扶一把?!睖嫒谎哉Z至此,回想當日之困局,穆瑞不由得面現悲戚之色,“走投無路之下,然則卻就是她……她自身尚在困頓之中,只接我在獄中拖人帶去的一封書信……就義無反顧的懇求太子搭救于我。如此活命之恩,如今就要報在這蘇赫身上了。這便是做人的信義之道?!?p> 穆青仔細聽了,亦是感念頗深,“所以阿爸這不是在賭,是在拿身家償報恩情,孩兒知道了。卻不知這位恩公是哪位……孩兒有幸,也可對其恭敬一二?!?p> 擺了擺手,穆瑞對此卻不欲多言,他看著穆青,“為父有意讓你明日與商隊護衛(wèi)一同去往那親軍營……你意下如何?!?p> 穆青自有玲瓏心,見義父對恩公一事謹慎言行,便已知其間想必自有隱秘之事……為何這份大恩要落在這位蘇大人身上,他僅是眉頭皺了皺,卻不再多問。
聞父言,細思之,他卻搖了搖頭,“孩兒去親軍營幫蘇大人打點周全,自是無妨,替父報恩更是應有之意。可父親這么做,是不是有些急了。畢竟圣上新建一軍,諸般事宜籌措起來談何容易,其中說不定頗多兇險……兒并無趨利避害之意,哪怕為恩公計,咱們是不是應當再看看,權當留有援手之力?!?p> 穆青所言,穆瑞深以為然,點頭稱善。
……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
城南的采薇亭門前已然是車水馬龍,人頭攢動。
能來此處消遣的,非富即貴,真在這京里排的上號的人物,卻皆不從這前門行走。
今日剛剛上任的侍衛(wèi)統領蘇赫,即便有正一品的官身,在這里卻還真就算不上一號人物。非是一品大員尚不夠顯赫,只是這御前侍衛(wèi)早已式微的無以復加,滿打滿算尚不足百,雖是御前至為清貴的所在,如今卻只清不貴,誰人又能正經放在心上……
蕭明煥一介閑散宗室出身,在這采薇居里即便是跑堂的小二伙計對他正看一眼也是欠奉。
能在此間能訂了人字號廂房,自那甚少閑人走動的側門而入,卻是三等侍衛(wèi)薛貴的運度和那兩張銀票的體面。
薛貴府上不過樞部侍郎,卻與這采薇居的錢四海沾些親故。他心思活泛,善鉆營,平素不當值就時?;燠E在這采薇亭……有沒有銀子不打緊,能在各類人物面前混個臉熟很重要。
叫一聲薛爺,他在這采薇亭顯然還沒有如此的頭面,倒是一聲薛二哥,亦或是薛老二,這采薇亭的伙計都這么喚他。薛貴在這里人頭熟,隨便見著一位不論伙計還是客人,都能搭得上胳膊,拱得起手,今晚侍衛(wèi)們聚在這人子號廂房里,一應吃食酒水便都由得他照應打理。
侍衛(wèi)統領剛到任上,薛貴這三等侍衛(wèi)的身份雖然湊不到近前,但心里有意奉承,他便進進出出忙得不亦樂乎。
……
夜里在宮里當值的,明日一早要上值的除外,此時在這人字號廂房里,來了三十余位御前侍衛(wèi)。
堪可擺下四臺席面,散著坐,也不覺得擠的慌。
蕭明煥此時很有些容光煥發(fā)!
只半下午的工夫,他已然由一個正三品的一等侍衛(wèi),一躍晉升從一品的副統領!
這要放在昨日,如若有人告訴他今日會有如此境遇,蕭明煥毫不猶豫就會拿大嘴巴抽他!
他甚至此時都有心找個僻靜無人之處狠狠捏一捏自己的臉面,看看這一切究竟是不是真的……
也不知怎么,蕭明煥的下腹之處就有些硬生生熱乎乎的,他恨不能此刻就趕回家去,將這消息先講與家里人知道,再和自己那已經多少時日手都沒碰過一回的老妻去那床榻上狠狠的忙活上幾個回合!
居然突然間泛起了這些個心思,蕭明煥自己也覺得有些荒誕得不可思議……
他當然不能此刻走,應奉他身側的正主兒才是今夜里最重要的事兒!
蕭明煥望向這位今日剛到任上的上官,目光已與早間截然不同。
這位小大人年輕怎么了!自己當著眾人面跪了他又如何!這位嘴上毛短的蘇統領,還真就把他這副統領的官身要了出來,落了定!
從一品的武職!
閑的就莫要提了,放眼現如今的宗室,除了頂上天的那幾位王爺,從一品往上的實職又有幾位!
蕭明煥知曉徐天德可能有些憋悶,圣上只允了一位副都統下來,他來之前也與徐天德私下里交了心,有如今這位簡在帝心的蘇大人在,前程就有指望!徐天德雖然心中暗自失望,對此也深以為然。
……
擺置酒菜的當間,蕭明煥在蘇赫身旁低聲悉數著今日下午遞了辭呈的三名侍衛(wèi)。
至于這三位姓甚名誰,家里都是什么情形,蘇赫并未記在心上。他已然算是大致看明白了,現如今這御前侍衛(wèi)就純是個聾子的耳朵,擺設。不能沒有,但有幾十個還是幾百個,基本沒什么區(qū)別。
侍衛(wèi)再如何終是無用,看也要看那位大夏皇帝陛下的心思。
師姐祈雪之事,才是對蘇赫此刻而言最為重要的。祈雪之時會發(fā)生些什么,蘇赫預料不到,但顯然這幾十位侍衛(wèi)屆時是指望不上的,所以他的心思就全在即將組建的親軍營上。
到此時,他便已經有了高昌騎勇和商隊護衛(wèi)五百騎……對于托雷的人馬,蘇赫心里有數,只是那穆瑞所謂的西涼邊騎,他尚未見到,但這遠遠不夠,距離祈雪只剩不幾日了,他的腦海里始終在琢磨著從哪里再弄些堪用的兵勇來。
他倒也不急,能將黑風盜短短幾年間拉扯壯大到那等規(guī)模,就此他自有手段。
見蘇赫有些心不在焉,蕭明煥有些話還是不得不講,他壓低了聲量,“大人,此刻要緊的非是這些小事……祈雪當日里,圣上祭天的護衛(wèi)之事,才是大麻煩?!?p> 聽聞到祈雪,蘇赫當即緩過神來,“祭天不是當天就結束么?”
“要不了一天,也就半日工夫。可就這半日,咱們這人手哪能夠……”一提到這事兒,蕭明煥就發(fā)愁。
“禁軍呢?!?p> “宮城戒備,沿途開道,天祭壇周遭的護衛(wèi)……這些都是禁軍和九門步軍的職責,先前我和徐侍衛(wèi)也都去聯絡過??墒鞘ド铣鰧m就得排儀仗,祭天當屬于大駕出行,這大駕鹵薄……”
“大駕鹵???”蘇赫沒聽過這個詞兒。
蕭明煥當即就覺得有些喉嚨發(fā)干,大駕鹵薄,圣上出行的全副大駕儀仗講起來可就復雜了……
蘇赫絲毫不在意自己什么也不懂,不懂就是不懂,不懂就問,他也完全不怕在屬下面前露怯。耳聽著蕭明煥絮叨叨言說了半晌,蘇赫算是聽了個大概,隨即打斷他問道,“甭說這些沒用的,你就說這事兒歸哪兒管吧?!?p> “禮部。”蕭明煥口干舌燥的咽下一口吐沫。
“那不就得了?”蘇赫依然不明所以。
“禮部的一應章程都是現成的,具體安排是咱侍衛(wèi)府的職責范疇……”徐天德在一旁湊過身來插了一句。
蕭明煥索性直言道,“嗨!大人,說白了就是人手不夠!”
“天可汗要出宮祭天,儀仗人手都湊不出來,這些朝臣是干什么吃的!”蘇赫甚為不解的言說了一句,對此他簡直是搞不明白。
他這一句,這人字號廂房內瞬間靜了下來。
蕭明煥沖兩名機靈點的藍翎侍衛(wèi)使了個眼色,二人即刻起身,就要去守在門口……
蘇赫抬手止住,坐直了身子,“怕什么,天塌下來,現在不是有我頂著?踏實坐你們的?!?p> 話音方落,門開了。
鄭千凝,王子涵二人風塵仆仆的走了進來……
二人俯身在蘇赫身旁耳語幾句,蘇赫點點頭,“拾掇出來多少具?”
鄭千凝叉手言道,“回大人。時間緊,此刻鎧甲齊備、清理好的只有四五十具。他們還在陸續(xù)收拾著……這幾日約莫著能清個差不多?!?p> “穿上試了?”
王子涵似乎有些不善言辭,但他眼中皆是興奮之色,“試了,威武?!?p> 蘇赫終于放下心來。
……
鄭千凝和王子涵這才沖屋內的眾侍衛(wèi)拱手招呼,方要起身去尋座,蘇赫指點著自己這一桌的空座,“有座便坐?!?p> 待得二人在首桌座下,其余人等望向這兩位的眼神便有些不同了。
雖然同是侍衛(wèi),也有等級之分,品階亦是不同,可現如今,一等侍衛(wèi)也有坐不到首桌之上的,這鄭王二人,一個二等侍衛(wèi),一個三等侍衛(wèi),卻都坐在了統領身側……
所以那些眼神中,不以為然的有之,帶著驚羨的有之,唏噓后悔的也有之……
人這就到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