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此子執(zhí)韁
寶順二十年，臘月二十四。
五虎出閘，大利東方。
便是祭天祈雪日。
……
尚在寅時，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統(tǒng)領(lǐng)府已是燈火通明。
柳仙兒和翠兒早早起了身。
其實她們激動得近乎一夜都未睡。
侍候著蘇赫洗漱，用罷了早飯，兩個人手忙腳亂的幫著蘇赫穿上一品武職補服……
柳仙兒就頓時花了眼。
她自小身在教坊司，成為頭牌破瓜之后兩年，又轉(zhuǎn)去了如意坊。為了護住月娥的身子，她什么也不在乎，一人接兩人的客……她什么樣的男人沒見過！
然而此刻。
她目不轉(zhuǎn)睛的盯著面前的這個男人，就只是傻傻的笑著。
她就在這里。
服侍著蘇赫穿上這身補服……
柳仙兒見多識廣，她瞧的出補子上便是宮內(nèi)織造的盤金銹技法。
她細細的撫摸著那外延一線到底的回紋飾，摩挲著補子正中那只亮出獠牙的墨麒麟……
麒麟騰云而立，四周祥瑞環(huán)繞，底銹福山壽海！
蘇赫身形高大相貌俊朗，此時更是英武異常，威風(fēng)凜凜！
她前前后后，上上下下的瞧著他，看也看不夠的。
蘇赫順著她的手，展了雙臂，左右轉(zhuǎn)著身子，沖她笑道，“如何？可還合身？”
低頭望去，他便一愣，“誒？怎么哭了？”
柳仙兒眼眶中玉珠滴落，趕緊抹過臉去擦了一把臉，“喜的?！?p> 她又連忙道，“合身！這身一品的官服，簡直就是給我的爺量身定做的！”
她是喜的落了淚。
苦了那些么年，她終就能站在這般偉岸的男人的面前……
老天待她不?。?p> 她已是心滿意足了。
雖然她這輩子都不會是他什么人。
像她這般的女子，莫說是妻，即便是妾也是斷然不敢想的，頂好的歸宿便是被私養(yǎng)著做個見不得人的外室……
她從來不會問，也不會說這些事，因為她覺得自己能遇到他便已是值了的。
蘇赫伸手替她抹去了淚痕，“這些天忙的也忘了問你，想好自己要做點啥沒？”
她便輕輕膩在他的胸前，緊緊貼著他的朝服搖了搖頭。
蘇赫撫著她的柔發(fā)，“不是非要你做點啥，是怕你總一人在家里悶的慌，懂么？”
她深深得埋在他懷里，偷偷得嗅著他的味道，點了點頭。
金蠶子便氣哼哼的從蘇赫的脖頸處爬了出來，在他眼前兇狠的揮舞了幾下胸爪，嗡嗡嚶嚶的鳴叫著飛了出去。
他似想到了什么，扳正她的肩頭，在她眼前道，“有了！等忙完這些事兒，把采薇亭拾掇出來給你，如何？”
“給我？”她不明白，旋即卻又明白了，她眼中一亮，“真的？！”
她高興得猶自不信，“能行么？會給爺添麻煩吧……”
“多大點事兒，有啥不行的。從今兒起，這采薇亭就是親軍營的買賣！”
她雙腳一墊，徑直蹦起老高，在蘇赫臉龐上輕輕啄了一口。
蘇赫借勢便摟住她笑道，“開心了吧。”
“嗯！”她重重的點頭。
蘇赫卻未留意到，她那雙原本明亮的眼睛里已然沒有了光。
……
不論是京城中人，還是城外流民，在這一天出門之際都會仰面望天……
隨即便低頭輕搖。
這賊老天！
已近年關(guān)，依舊是皓日當(dāng)空，萬里無云的大晴天。
這個冬天，怎么盼一場雪就會這么的難。
然而每個人卻都在這一天心懷希冀，萬佛寺靜賢師太今日就將登壇祈雪。大夏皇帝陛下，也將親赴天祭壇祭天，為這大夏的社稷天下，助師太一臂之力。
這一天幾乎比年節(jié)都熱鬧，城中佛門信善、富貴人家、有閑之人一早便出了家門，呼朋喚友簇擁著趕往那城外十里之遙的南山天祭壇。
這一路之上，十里之遙，已是摩肩擦踵的人滿為患。
官道之上，雄赳赳的禁軍兵馬站列兩旁。五步一崗，十步一哨，旌旗招展，兵將皆是盔明甲亮。
然而時不時就有人回頭望一望城門處……聽聞三日前萬佛寺的僧尼及一眾信善便已在天祭壇開始布置，可是怎地到此時皇帝陛下的鑾駕還未出來？
……
卯時送走了蘇赫，柳仙兒與翠兒收拾停當(dāng)，換上粗布衣衫也自出了府。
她們當(dāng)然要去天祭壇看看的。
她的男人今日里就會在萬眾矚目之下，一直隨在圣上身旁。
而且月娥也在那里的，她們已是許久未見。
……
同眾人擠在官道旁，只靠著兩條腿向著南山走去，柳仙兒的腰肢很軟，但此刻她覺得自己脊梁很硬。
雖是一身再普通不過的粗布棉袍，遠比不得她從前的那些綾羅綢緞，但她卻覺得從來沒穿得這么舒坦過。
“姐姐，”翠兒不停的回頭張望，“老爺啥時候才過來呢？”
柳仙兒拍拍她的手，“急什么?！彼蛞谎鬯闹?，在翠兒耳邊低聲道，“爺護著圣上呢，反正爺不來，今日里他們啥也做不成的?！?p> 覺得出自己言語間竟有幾分得色，柳仙兒暗自笑了。
可是她心下又怎么能沒有幾分得色呢，那是她的男人，她的爺！
“瞧把姐姐高興的！也是，等老爺把采薇亭拾掇出來，姐姐這輩子可算是苦盡甘來了呢！”
“苦盡甘來？”柳仙兒的笑容漸漸的黯淡了下來，卻又自嘲的笑了笑，“傻妹子，你當(dāng)姐姐我真想要那采薇亭么？”
翠兒懂事，也是極伶俐的，她四下瞅了瞅，周圍實在人太多，就拽著柳仙兒的衣袖，來在了人少處。
“姐姐，究竟怎么了？”翠兒瞧著她神色不對，悄聲問道。
柳仙兒不禁苦笑一聲，“爺是什么身份，我入主采薇亭，還能是爺?shù)募依锶嗣础@你都不明白？爺怕是已經(jīng)不想要我了呢……”
“姐姐！”翠兒急的一跺腳，“你這又是自己瞎琢磨的，老爺不是那種人！”
柳仙兒聞言，眼眸一轉(zhuǎn)之際，拉過翠兒在她耳邊狠狠的低聲道，“爺是哪種人？！你這小浪蹄子，仔細明兒我讓爺收了你！”
……
蕭鴻辰今日極早就出了宮。
在太和門前，他已經(jīng)站了很久。
身側(cè)是兩位皇子，秦王蕭曜和五兒。獻王蕭逸圈禁在府，這樣的場面他是不能出現(xiàn)的。
今日祭天之禮，他著令后宮女眷無需隨駕?；屎髧缹氄?，他自然是不愿帶著的。
身后便是嚴守臣、蕭仲康兩位朝中博玉柱，一眾百官皆在此二人身后，稍遠些安靜侍立著。
這是這么多年他首次出現(xiàn)在百官面前，然而他根本就未回望一眼。
之前的百官朝賀跪拜，他也僅是迎著朝陽初升，虛抬了抬手。
聞聽得身后，見他終于置身面前，朝臣們時不時響起的喜不自禁亦或是心境鼓蕩的泣淚之聲……他只覺得一陣陣齒寒。
假。
太假！
他日日便在養(yǎng)心殿。
殿門時時敞開著。
百官……這么些年，他們之中可有一人，曾經(jīng)孤身前來拜見！
是以禮部尚書已經(jīng)在旁側(cè)跪了三回，言稱吉時已到……他依舊是一動不動的立在太和門前。
何謂吉時？
他抬步而行的那一刻，便是吉時。
然而他卻走不得。
因為鑾駕儀仗尚未到來。
……
蕭鴻辰比誰人都要清楚，祭天乃是大禮，出行的大駕鹵薄準備起來談何容易……
他曾是太子，也曾親身為他的父皇操持過相應(yīng)事宜。
待他登基之后的第一次祭天，全副儀仗乃是嚴守臣親自準備，儀物器具由內(nèi)務(wù)府協(xié)禮部、工部、侍衛(wèi)府合力籌措了足有三個月之久。
回想當(dāng)日。
大駕由蕭仲康置前開路。
京兆尹、九門提督并樞部尚書等六人居其后稱之為“六引”，隨行大纛十二面。
嚴守臣、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隨車護衛(wèi)。鑾駕之后，屬車八十一乘，各類備車備攆九百九十九乘。
前后護衛(wèi)步勇五千，左右御林騎軍三千，合稱萬人親隨，將京郊十里塞的滿滿當(dāng)當(dāng)、水泄不通。
這還都是他一力要求從簡的場面。
……
今時今日……
蕭鴻辰心中冷笑。
嚴蕭二人，參拜之后便在他身后如老僧入定。
百官之中，對這大駕儀仗也無一人出列相疑。
他們便皆是在等著看他的笑話……
事關(guān)儀仗之事，他從未問過蘇赫，也不許康佑福插手過問。
蘇赫到任才多少時日，他又何必拿這沉疴宿疾難為于他。
他也非是要給自己難堪，給百官難堪，祭天事出突然本就是他獨斷的決定。
他就是想看看！
他要親眼看看這朝堂之上對此事究竟會如何應(yīng)對，他們究竟能做到何等程度！
他當(dāng)然已經(jīng)看到了。
他看得一清二楚！
他面色鐵青，額際的青筋暴突著。
他便只是一言不發(fā)的站著。
等著。
他在等蘇赫。
便就如那日他決定的。
即便是拿腳走，他也要走去天祭壇！
……
已到巳時。
一旁侍衛(wèi)的蕭明煥，出列來到蕭鴻辰身側(cè)，單手扶刀，當(dāng)即單膝跪倒。
“陛下，來了?！?p> 來了？
蕭鴻辰瞇了瞇眼，細細望去……
只見晨光中，百步開外宏偉的午門，側(cè)門間閃出了一個人。
手牽一馬。
此人身形高大，器宇軒昂。
待他步出午門陰影處，立身在朝陽的輝映之下……
身著一品墨麒麟補服，闊步而來的正是蘇赫！
他手里牽著的，卻是蕭鴻辰的那匹老馬赤炎駒。
蕭鴻辰為人不顯的咧了咧嘴角……不錯！
由此子執(zhí)韁牽馬而行，著實不錯。
他心中頓覺坦然。
在他行將老邁之年，還有此子為他牽馬墜蹬，實在是蒼天待他不薄！
然而……
朝臣們皆傻了眼！
來了……就來了個這！
這是何意？！
就如此這般，一人一馬，要這大夏的皇帝陛下載去那十里外的南山天祭壇？！
荒謬！
實在太過荒謬！
這一早晨站的久了，也等得久了……此時眾臣卻再也壓抑不住……終就嘩然一片。
甚至有不少朝臣壓根就沒見過這位新晉的御前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
這成何體統(tǒng)！
蘇赫駐馬，以武將之姿手按佩刀，單膝跪倒，朗聲道，“臣?！?p> “御前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蘇赫，接駕來遲?！?p> “請?zhí)炜珊菇底镓?zé)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