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守臣所言之事,蕭曜顯然不知道。
他不想知道。
他也不能知道。
他便也直言不諱的問道,“國公為何昨日會突然上奏立儲之事?”
嚴守臣自座上起身,在室內踱了幾步。
將瓶中那一柱梅枝扶了扶正。
他的言語間卻并未直接言說此事,反倒是重提舊話,“你之所以與他私會,原因我也大致知曉的?!?p> 他就此頓住,并未有質問蕭曜之意。
踱步來至窗前,他沉聲道,“我只問你,這些年間六部你也差不多走遍。那么,在你看來何為權臣?”
蕭曜看著嚴守臣在窗前的背影,他不禁有些恍惚,怎地多日未見,如今他身子骨顯得有些佝僂之意,那從來向來端正的肩頭,也竟然有些塌了似得……
沉吟片刻,蕭曜心里鼓著勁兒,直言道,“國公便是權臣。”
“哦?”嚴守臣挑了挑眼眉,卻并未回身,他點點頭,“秦王此言竟是如此直接,不過確實說的好?!?p> 他雙肩抖動,似是深吸了一口氣,朗聲道,“朝堂乃是人治之所。朝政律令,皆離不開人事,對此相信你不會有異議吧?!?p> 蕭曜應聲道,“確是如此?!?p> “我掌管軍機處已逾二十年,這些年與我糾葛交往的官員何止千百之數,或敬我,或懼我,或有求與我,或刻意交好于我……以老夫之勢,雖不需要刻意逢迎,但安能獨善其身?”
他繼續(xù)言道,“有所謂權臣,就有所謂純臣。前朝方相你知道的,他便是了。其人剛正不阿,清正廉潔,事必躬親直至累死在相位之上……方相的為人,確實令人敬服??伤莫毶破渖?,卻從不與人為善。他的不近人情,最終政令阻塞,上下不達。他的清正廉潔導致朝中眾臣對他敬而遠之……你可知,僅他身后留下的爛攤子,我便整整調理了十年之久?!”
蕭曜點點頭,“方相為人,聽聞確如他的姓,極為方正?!?p> 嚴守臣不屑得一笑,“身在中樞重地,身為一朝之相,便要如那車轅之軸,施展平生所學令朝政轉動無虞。他卻是方的……”
嚴守臣轉身之際已面帶不虞之色,“那么我又為何成為了權臣?!他不想做,便撒手不管,將朝政一古腦丟過來。有一天,他又想做,我自然就成了權臣。殿中臣公,唯我馬首是瞻,這又豈能是一日之功,難道我嚴守臣某一天當廷振臂一呼,都來聽我的,那些朝中眾臣便就乖乖就范?!你仔細想想吧!近十數年,他久不臨朝,終成就我一代權臣,竊國之惡名……那么此刻秦王說說看,老夫掌管軍機處二十載,四夷是否平服,凡軍機處所處置的國之要務可有何錯處?老夫是如何竊了國,又是如何誤了政事?!”
“至于皇權旁落,可曾盡數落于老夫身上?他何其聰明!命他九皇叔蕭仲康掌管內閣,一應地方事務,吏治、禮治、錢糧民生皆在蕭仲康之手……戶部已糜爛成什么樣子……其他三部不算,我確是想動戶部,為何?軍中錢糧已然不濟!一旦有些什么風吹草動,拿什么讓將士們去為國效命?只為此,想必你比我更清楚他對我究竟有多忌憚……”
嚴守臣這是頭一回向他吐露心跡……
蕭曜卻根本接不下。
嚴守臣言說的這些,他竟似根本就從未深慮過。
細思之,實境又何嘗不是如此……
他也就找不出任何的辯駁之言。
蕭曜不禁在想,如果是父王當面,對此又能如何作答呢……
況且這事關國之政務,又豈能是一句婆說婆有理,公說公有理可以一概論之的。
久思無言,待他復又端起茶盞之際,茶湯卻早已涼透。
嗓吼間頓覺干涸之意,他便舉盞欲飲……
卻被一只手攔了下來。
“重沏便是了,何必飲此棄茶?!眹朗爻佳哉Z溫煦的說道。
“只怕,在父王心中,我便如此涼茶一般吧……又或者,我本就不配坐那儲君之位?!蹦钪陨砟暧怆p十,卻遲遲得不到父王的賞識,此時蕭曜心中莫由來的泛起一股酸楚之意,“否則,父王又為何不當廷應允國公的奏請呢?!?p> “咄!豎子,切莫妄自菲?。 眹朗爻紝㈣F壺墩在泥爐上,當即厲聲呵斥道。
“二舅……”蕭曜終就改了稱呼。
“你為天資所限,實非驚才絕艷之輩。雖算不得自強剛毅,卻也不是心性軟糯之徒。平心而論,我觀你亦有二十載,拋卻皇子之身,你實在不外乎一介普通人爾……”
蕭曜嘆一口氣,“我亦時常自度之,誠如二舅所言?!?p> 嚴守臣亦為之深嘆,“正因為你資質平平,所以你才能兼聽善言。能自度之,便不會剛愎自負。欲為儲君,你踏遍六部……知民苦,曉政律,能做出應有的判斷,從不偏聽偏信,這才真正是明君之姿啊!”
蕭曜愧然,“二舅此乃過譽妄言了……”
“非也……且不論史,只觀夏朝。若論驚才絕艷,這世間還有能堪比當今圣上的么?他的詩書畫字,隨意哪一樣拿出來,不是驚世之姿!又如何?若論剛毅果敢,夏二世,太宗的雄才偉略誰又能比?舉全國之兵,馬踏漠南欲立不世之功勛,結果怎樣?”
蕭曜依舊有所不解,“卻不知國公為何要在今年年節(jié)的朝儀上議立儲位?對此,我始終不明白……難道不該先論婚嫁,聯(lián)姻重臣借以岳丈之勢徐徐圖之?”
“應該?!眹朗爻紨嗳坏溃澳闱矣浵?,前文淵閣大學士呂方呂靜亭之女,兵部尚書齊甄之女,包括左都御史梁廣正之女皆是待嫁閨中,均可謂王妃上佳之選?!?p> “然則?”蕭曜越發(fā)的不明白了。
嚴守臣已重續(xù)暖茶一盞,擱在蕭曜近前,“然則有些事,事發(fā)突然……之所以在正旦朝儀奏議儲君之事……”他慘然一笑,“我這身子,已然是不堪用了?!?p> 蕭曜大驚之下,猛然起身,拂袖之際便碰翻了茶盞,“國公……二舅!你的身子怎么了?!”
抬臂示意他莫要慌張,坐下說話,嚴守臣面上笑容未斂,“算是舊疾吧……自少時便腸胃虛弱,這半年愈發(fā)不濟了……時常腹中絞痛難當,徹夜難眠,便中帶血已有數月之久,府中醫(yī)師調理了多時……按他診斷,如無意外怕就是半年一年的光景……已是油盡燈枯,時日無多?!?p> 蕭曜如何能坐的下。
嚴守臣這番云淡風輕的言語卻在他耳邊好似一道驚雷炸響。
“庸醫(yī)!二舅……可請御醫(yī)看過?寧神醫(yī)如何說?!”蕭曜緊張異常的連聲問道。
嚴守臣鎮(zhèn)定自若的像是在言及旁人生死一般,“生老病死尋常事爾,何必驚慌做那婦人之態(tài)。難不成,你還真信萬壽無疆,與天地同壽?況且,我的病怎能讓一干御醫(yī)知曉……那豈不是等于讓天下盡知了?!彼S即放低了聲量,“此事除你之外,再無第二人知曉。甚至府中替我把脈診治的醫(yī)師也已經被料理干凈了。”
“那誰人能替二舅醫(yī)治?勿論是誰,我私下里找來!”
“無需。也不必再言說此事,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的?!?p> 腦海中電光閃過,蕭曜猛然間便想起了什么……
他的身子不禁暗自發(fā)抖。
“二舅……還是在每日食瓜?!南瓜性涼……最是陰寒之物……”
盤磨著手中杯盞,嚴守臣漠然道,“君賜何敢辭,自然是每日不能輕忘雨露雷霆。再者說,我每日食瓜,他才能心安不是?”
“父皇知道二舅素有腸胃之疾?!”蕭曜啞然聲道。
“我與他年少相識,舊日甚為捻熟……他自然是清楚的?!眹朗爻嫉难缘?,“曾經在太子府邸,便因為我案前的一盞涼茶,他便當即杖斃過一名下人?!?p> 他長嘆一聲,“只不過,今時已非往日?!?p> 蕭曜當即便跌坐于椅凳之上……
書房之內,只聞鐵壺于泥爐之上的突突水聲。
久無言語。
拿衣袖拭過眼底,蕭曜戚聲低嘆,“二舅要我如何做?!?p> “你什么也無需做?!眹朗爻悸暳咳绯#椒€(wěn)如一潭秋水波瀾不驚,“甚至今日之后,我這府中你也切莫踏足。我與你再不會私下相見……勿論今后發(fā)生了些什么,你只需記得,二舅所作所為只為你好便是。”
至此,嚴守臣微闔雙目,輕聲道,“待我百年之后,你只需在我靈前一叩三炷香,便足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