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千里之眼
潘家鎮(zhèn)外的大宅子里，蘇赫休息了十?dāng)?shù)日，饒是他生機(jī)旺盛恢復(fù)力極強(qiáng)，重創(chuàng)之下肩頭依舊疼痛難當(dāng)，半邊身子都動彈不得。
當(dāng)日里，替他處理傷口的竟是金蠶子……卻也不知龍樹上人跟這小東西說了些什么，金蠶子興致勃勃的就撲了上來，用它那無邊的熱力燒結(jié)了蘇赫的肩頭創(chuàng)口，又細(xì)細(xì)密密的用它那一口利齒將撕裂的筋肉咬合了一遍。
估計是這當(dāng)間沾染飲下了不少蘇赫的熱血，金蠶子再次作繭湮伏了。
江南事畢。
近衛(wèi)軍折返京師，一路上操演疾行疾停行軍之法。全軍人不卸甲、馬不停歇的馳騁數(shù)日，又扎住營盤停歇一至兩日不等。
似全無章法，卻行跡令人難以捉摸。
這一路自江南北上，亂象較之月前更勝……大小村落皆是莊稼凋零，人心惶惶。沿途各地州縣府衙，見大軍過境，各地官吏紛至沓來，懇請?zhí)毂鴱棄寒?dāng)?shù)貋y民，近衛(wèi)軍卻始終未派出一兵一卒，只撿那人跡罕至的荒山野嶺繞行避過。
大軍偶然遇到的流民蟻匪，只見到這赳赳鐵騎，便望風(fēng)而逃，鳥獸四散，卻也一路無事。
……
待蘇赫趕至軍中已是七月二十五，近衛(wèi)軍全軍已至魯境，接鄰直隸。
午間，始終未曾在軍中露面的蘇赫，聚將升帳。
蘇赫望著帥案之上的兩枚虎符，挪動了一下身子，便疼的咧了嘴。
不看跪倒在帥案之下的秦駿，蘇赫只望向一側(cè)的赤焰，“照這么說，秦將軍當(dāng)日是何時出的兵？”
“梁大人手書一到，秦將軍就升帳聚將，整軍出營?！背嘌娉隽胁媸只氐?。
望向秦駿、赤焰二人，蘇赫沉聲道，“我只問我的將令之下，陌刀營應(yīng)該何時出兵？”
秦駿早被剝?nèi)ゼ纂?，只剩一身中衣，此時跪在地上倒剪雙臂，只是低頭不語。
赤焰亦是沒有言語。
蘇赫緩緩的坐正了身子，“赤焰！傳我將令，秦將軍沒有按令而行，你該如何做？”
“取下他的首級?！?p> 蘇赫便不再說話。
只是拿手不停的輕點著案上的虎符。
叮當(dāng)之聲，清脆悅耳。
赤焰一展征袍，跪倒在秦駿身側(cè)，“進(jìn)南陵城，闖漕運(yùn)總督府，秦將軍一馬當(dāng)先……親手?jǐn)叵落钸\(yùn)總督的首級未有絲毫的遲疑。正因為秦將軍勇武，才能保得梁大人周全。”赤焰頓了頓，“秦將軍是一員難得的將才?！?p> “答非所問?！碧K赫冷笑一聲，“看來，你這是愿意為他賠上自己的人頭了！”
“愿意。”赤焰頭也不抬的俯身道。
“大將軍！”秦駿在地上嘶聲道，“末將延誤將令，請大將軍治罪！卻與赤焰無干?！鄙钌畹膫?cè)望赤焰一眼，秦駿虎目圓瞪，“秦某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貽誤戰(zhàn)機(jī)當(dāng)斬。秦某并無怨言，卻承不下赤焰的這份人情！”
望他一眼，赤焰卻只是一笑，“秦將軍不要搞錯了，我赤焰何須要你承情！當(dāng)日不取你首級，只因為你在我眼中確算得上是一條漢子。今日賠一顆腦袋給你，也只為近衛(wèi)軍需要你這樣的將軍。我赤焰從來就是大將軍座前的一條狗！所以這顆人頭，早就是大將軍的……何時要，我赤焰何時奉上?！?p> 當(dāng)啷。
將虎符丟在帥案上，蘇赫不再去看案前跪倒的此二人，只問穆青，“漕幫清繳的如何?！?p> 穆青在漕幫幫著印能善后，耽擱了幾日，不過剛剛趕奔帥帳之中，“回將軍！漕幫底蘊(yùn)頗厚，物資繁雜，一時怕是理不出來，估計梅幫主至少也需要半月之余才能將漕幫家底弄個清楚?！?p> 他湊前到蘇赫身側(cè)……
蘇赫當(dāng)即擺了擺手，“有話講在當(dāng)面，我?guī)ぶ斜妼?，沒什么不可以知道的。只要在此帳中，我蘇赫在眾將面前便沒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你記住?！?p> 他拿手點指白炎，“此次軍中探查的如何？”
白炎出列朗聲道，“軍中暴露行跡的各處探子三十七人，已盡數(shù)收押。其余行為鬼祟之人，還需嚴(yán)加監(jiān)視，仔細(xì)甄別?！?p> “都給我收好了，下次出征，拿這三十七顆人頭祭旗?！碧K赫這才對穆青點頭道，“你現(xiàn)在說說看，漕幫的家底如何?！?p> “回將軍。在漕幫總堂、聚賢莊及泰州十二埠，共起解隱秘銀窖七處。”他抬望一眼蘇赫，“銀錠、金錠……只粗略算算，合計白銀九百萬兩之多?！?p> 帳中眾將不由得低聲驚呼。
正是在這七處銀窖所在，近衛(wèi)軍遭到了漕幫幫眾的殊死抵抗，這其間有不少是操一口蜀地方言的好手。這些蜀中人士，顯然不是簡單的江湖之流，皆是訓(xùn)練有素之輩，進(jìn)退間甚有章法，據(jù)險而守，死戰(zhàn)不退。
他們顯然是專程趕來搶運(yùn)白銀的，卻在近衛(wèi)軍的突襲之下很有些措手不及，即便如此，也生生將近衛(wèi)軍拖了近一晝夜。
然而軍中將領(lǐng)卻不知道，這七處銀窖之中竟然有數(shù)目如此驚人的白銀。
蘇赫向帳下眾將大笑道，“如何？早就料到這一趟是肥差……卻未想到居然這么肥。軍中犒賞之資，這不就有著落了?！?p> 便就在帳中一陣陣興奮的低語中，蘇赫又問穆青，“拓石居的錢莊，在泰州可有分號？”
“錢莊生意，不是拓石居的主業(yè)?！蹦虑鄵u搖頭，卻不知蘇赫所問何意，“只在京城、南陵兩處設(shè)有錢鋪，再無分號。”
“你這就著人送信給穆老，拓石居在泰州的錢莊可以開起來了?！?p> 穆青便是眼中一亮，當(dāng)即應(yīng)下。
蘇赫又道，“這九百萬兩，將軍中將士的賞銀算算清楚……”他思忖了片刻，“拿一百萬兩銀票，火速給梁大人送去?！?p> 帳中眾將不由得瞠目結(jié)舌！
亂紛紛相互對望一眼，頓時一個個重重的低下頭去。
這……這顯然是要給欽差梁大人的私下賄賂之資，藏著掖著怕人知曉的密事，蘇大將軍如何能在帳中明言……
穆青想了想，遲疑道，“梁大人為人清正廉潔，為官任上兩袖清風(fēng)，是朝中出了名的清官……這銀票，梁大人怕是不會收的?！?p> 蘇赫放聲大笑間，卻扯動肩頭傷口，不由得呲了牙，“不收，那得看是誰送的，你派人送去就是了。代話給梁大人，他要在南陵做許多收尾善后之事，除了漕運(yùn)還有南直隸的官場需要逐一打點，手里沒有銀子怎么成?！?p> 伸長了脖頸，蘇赫望向跪在案前的赤焰、秦駿二人，“起來吧。這一趟的犒賞銀，你二人分文沒有，可有怨言？”
“不敢！”赤焰起身，“謝將軍不殺之恩?！?p> “將軍……”秦駿依舊低頭不起。
蘇赫招呼左右親軍，“扶秦將軍起來，給他松綁?！?p> 秦駿掙扎著自己起身，抬眼望向蘇赫，方要說些什么……
蘇赫抬手止住他的話語，“秦將軍當(dāng)日說了些什么，本將已然知曉。秦將軍只為圣上、為朝廷效死，很好……信不過我蘇赫，也沒關(guān)系。但咱們今日就把話說清楚，只要在我?guī)は侣犛?，便要按令而行。如若秦將軍自覺太過為難……你的腦袋，我也不要，請秦將軍回神策軍去當(dāng)一條好漢便是了?！?p> 揉著綁繩松開后尚有些酸麻的手腕，秦駿的臉面上未有絲毫感念蘇赫不殺之恩的意思，他也好似對他這條性命壓根不當(dāng)回事。
他不茍言笑的復(fù)又沖蘇赫一拱手，“末將既然來到近衛(wèi)軍，便執(zhí)意死在近衛(wèi)軍中，從來也未有回返神策軍的心思。大將軍既然不殺秦某，那秦某便用這條性命征戰(zhàn)沙場，以報君恩！”
“行了行了！你就省省吧！”薛丁山對秦駿這執(zhí)拗的一根筋簡直是無可奈何，誰不知道蘇大人想要的是一支私軍！
他沖蘇赫一拱手，“大將軍既往不咎，秦將軍還是少說兩句吧?！?p> 秦駿卻在帥案前執(zhí)意言道，“大將軍，末將尚有一辭，不吐不快?！?p> 薛丁山不由得以掌撫額，不住的搖頭，對這秦駿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就他這性子脾氣，也真難為神策軍的將校沒私下里下黑手，要了他的性命。
蘇赫卻未有絲毫不虞之色，他穩(wěn)坐不動，沖秦駿抬了抬手，“秦將軍有話請講吧?！?p> “謝大將軍?！鼻仳E面色嚴(yán)峻的言道，“這軍陣營盤之中嚴(yán)禁藏匿女眷，乃是軍中鐵律當(dāng)斬！即便神策軍，將校不思武人本職，沆瀣一氣，也決計不敢私自將女眷帶至營中……”他緊皺著眉頭望向蘇赫身側(cè)，小凳之上始終在低頭玩著手指的那個小姑娘，“大將軍身為近衛(wèi)軍主帥，卻如此作為……軍中諸將雖然均是敢怒不敢言，私下里心中不忿……我秦駿卻看不過眼?？床贿^眼，便要說個清楚明白！如果大將軍恣意妄為，不思悔改……回到京城，哪怕是冒死進(jìn)諫，末將也要就此向樞部彈劾大將軍?！?p> 薛丁山聞言只驚得雙眼園瞪，他當(dāng)即踏步上前……
卻又退了回去。
這秦駿……他真是服了。
這秦駿……真是沒救了！
秦駿話音方落之際，帥帳之中便變得鴉雀無聲。
眾將偷眼望向這位秦將軍的眼神，均是怨氣滿滿！卻無人敢抬眼看蘇赫此時的臉色……
這秦駿自己找死也就罷了……說什么，軍中諸將敢怒不敢言，私下里心中不忿？！這便是要死也要拖上墊背的！
大將軍身邊帶著這么個小姑娘……這在軍中確實不太合適，可誰也沒拿這當(dāng)回事。
軍中諸將皆是心照不宣，且不說蘇將軍圣眷之濃，即便蘇將軍不做這近衛(wèi)軍主帥，脫下這身皮，換上墨麒麟補(bǔ)服，依舊是御前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正一品的官身！
可這近衛(wèi)軍的主帥除了蘇將軍，誰人能當(dāng)。這根本就是蘇將軍一手打造的新軍！
你秦駿不愿為蘇大人效死，那便趕緊哪兒涼快哪兒呆著去，滾的越遠(yuǎn)越好，莫擋了弟兄們的財運(yùn)和晉升之路！
可這要死不死的秦駿！這一番話卻說得讓人挑不出任何不是來，可謂言語鑿鑿，句句在理……
便就在眾人皆是深埋其首，以待蘇大將軍的暴風(fēng)驟雨來臨之際……
卻恍然聽到蘇赫笑道，“秦將軍提醒的好?！?p> 無人抬頭。
是人也都聽得出來，蘇大將軍這說的是反話。
蘇赫將阿南請到身側(cè)，他揉了揉阿南的那一頭銀發(fā)，“我這就來給諸位介紹?！?p> 他便當(dāng)著眾將直面將阿南抱起在膝頭，“這是阿南，是我家里人?！?p> 聽到蘇赫說自己是家里人，阿南開心的咯咯笑了，轉(zhuǎn)頭就扎進(jìn)了蘇赫懷里。
赤焰三人自然是與阿南極為相熟，從前就知道這個可愛伶俐的吉薩小姑娘對蘇赫的心思……見得蘇赫這一趟漠南之行將阿南自巴蓋烏身邊帶了出來，心下也均是替阿南高興。
除他三人之外，再無人敢跟阿南打招呼……唯有秦駿，立身在帥案之前，重重的哼了一聲。
“不瞞諸位，我曾經(jīng)答應(yīng)過阿南，她從今往后，無論發(fā)生什么，她都不會離開我的身邊，所以我只能將她帶在軍中?！碧K赫起了身，“除此之外，阿南在軍中卻有大用?！?p> 蘇赫望向秦駿，“從某些方面講，或許比你秦將軍有用。”
“大將軍何故辱我？！”秦駿雙眼園瞪，大聲喝道。
蘇赫沖他擺了擺手，“不是這么說的，也絲毫沒有辱沒秦將軍的意思?！?p> “末將敢問大將軍，這位阿南在軍中卻是有何大用？！”秦駿不依不饒的言道。
“此事甚為重要，具體緣由暫且還不能當(dāng)眾明說。”
“哼！”秦駿不由得冷笑連連。
蘇赫卻絲毫不以為忤，他只輕聲喚一聲阿南。
“是……要看看他的陌刀營么？”阿南問。
“嗯。仔細(xì)看看，咱們這位秦將軍的陌刀營軍紀(jì)如何?！?p> 阿南的左眼白瞳眨了眨。
只不過片刻之功。
“陌刀營中，有三個人好似喝醉了酒呢……”阿南小聲道。
“休要在帥帳之中胡言亂語！”秦駿厲聲道，“某之陌刀營，軍紀(jì)整肅，治下甚嚴(yán)……”
他話未說完，便又聽阿南道，“是一名校尉，兩位什長……好像已經(jīng)被軍中親軍攔下了……廝打了起來呢。”
“千里眼？”薛丁山猛的抬頭望向阿南，他凝神盯著阿南那只顯得極為詭異的白瞳，下意識的出聲道。
帳內(nèi)其余數(shù)位掌軍都尉此時都不可置信的相互對望，卻又均是低頭輕笑……
卻無人敢言……
大將軍這是開什么玩笑，這未免也太過無稽……
秦駿不由得撇起了嘴角，“軍中無戲言……此間帥帳之中皆是宿將，大將軍如何能當(dāng)眾戲弄我等！”
蘇赫只是看著他笑而不語。
秦駿當(dāng)即大步來在帳門前，招手喚來自己的親軍小校，他回望一眼蘇赫，大聲令道，“速返營中，看看此時發(fā)生些什么大小事務(wù)，逐一報來！”
小校卻不知帥帳中發(fā)生了些什么……只看到自家將軍面色鐵青，應(yīng)一聲便當(dāng)即翻身上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