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赫將阿南的胳膊腿兒輕輕的從身上摘下來,起了身。
阿南卻也醒了。
她拽住蘇赫,“先把藥換了吧?!?p> 蘇赫扯過被單遮在她身上,天氣潮熱,阿南睡覺是什么也不穿不住的……
“我方才看過,已經(jīng)又結痂了,慢慢恢復吧。生肌的藥也不需要,不換了?!?p> “不行。”
阿南固執(zhí)的起身攀住蘇赫的肩頭,拆了綁帶,前后扳著檢查了傷口,仔細替他換藥,復又包扎好。
蘇赫便伸手摟住了她那纖細滑膩的腰身……
阿南躲閃著,“一會你陪我去給金子喂吃食么?”
“胭脂和你去吧,今天事多,要辛苦你了?!?p> “是辛苦金子了?!?p> 蘇赫摟緊了她,“你也累的。金子去的時候,讓穆青拿著輿圖跟你一起核對地點,他對地形熟?!?p> “有什么是不能告訴他的么?”阿南輕聲問。
蘇赫想了想,“我信他。”
“嗯,知道了?!?p> ……
蘇赫步出后帳之時,天際微白。
近衛(wèi)軍營盤中的將校兵卒,已在操練。
大戰(zhàn)在即,日常操練更是一日不可停歇。
一個個精壯的漢子,赤膊上身,吼聲陣陣,在營盤中蕩起沙塵漫天。
若在平日里,到此時蘇赫早就與他們一起練得渾身是汗了,如今他肩頭帶傷,是以只能在四處走走。
悄然跟來了幾名親軍死士,白炎也隨在了蘇赫身后。
走不出幾步,一名當值小??觳絹碓谔K赫身側,叉手奏報,“大將軍,營外轅門處來了個人,說是與大將軍相熟的……”
蘇赫駐了足,奇道,“相熟的?什么樣的人?”
“回大將軍,是個男的,書生打扮。他給大將軍帶了一句話。”小校躬身答道。
蘇赫眉頭一簇,這大清早的天未大亮,卻又是哪位相熟的帶話到營中給他?
“他都說了些什么?”白炎低聲問道。
“那人說……后山石亭,一位故人與大將軍曾有三步之約,等大將軍一人,三炷香的時間?!?p> 蘇赫猛一回身,“三步之約?”
愕然之下,他的心中一沉。
小校言罷,躬身而退。
白炎一步來在蘇赫身前,“將軍,什么人?”
蘇赫輕聲道,“白方朔。”
白炎便是一驚。
他道一句,“我馬上安排?!蹦^就走。
“等等?!碧K赫止住他的腳步,“他既然來,肯定有要事,我一人去。”
白炎便是面色一寒,“將軍要一人去也可以,先要了我的腦袋?!?p> “嗨……”蘇赫便是無奈,“你怎么也跟他們似的,盡說這些渾話。我要那么多腦袋干啥!”
蘇赫發(fā)現(xiàn),有時候拿自己的腦袋要挾別人,還真是好使……
白炎一言不發(fā)的望著蘇赫,他在用眼神告訴他,自己的態(tài)度。
蘇赫左右看看,沖他低聲道,“白方朔,我必須得見一見?!?p> “我不知道什么白方朔,要見就堂堂正正來帥帳里拜見將軍。這時間,約在后山石亭,誰知道他揣著什么心思?!卑籽椎脑捓餂]有絲毫回轉的余地,“將軍,你要有個什么閃失,我與赤焰絕不會獨活,所以你今日就別想一人去。發(fā)生了昨日的事兒,從今往后你干啥也避不開我?!?p> 蘇赫只是個頭大。
白炎平素里基本無話,卻是個認死理的主兒,此刻說了這么一通,顯然是斷無說服他的可能。
他只好與白炎耳語一番,“咱們這樣,你跟阿南說明情況,讓胭脂陪她去后山玩。胭脂在附近,你就沒什么可擔心的了?!?p> 白炎思忖著,胭脂那已是一等一的高手……終就點了點頭,卻又似埋怨的沖蘇赫道,“后山早就置下多處哨位,將軍卻不愿拒百姓上山……否則這白方朔怎么能如此輕易便登上山頂,怕是此時他已經(jīng)瞧遍咱們營中一應布置!”
蘇赫不以為然的擺了擺手,“咱們不過是路過此地,臨時扎下營盤。既然是客軍,就要有做客當?shù)氐臏蕚?,百姓上山瞧個熱鬧又怕什么。他白方朔又不是帶大軍前來,看就看了?!?p> “穆司馬早就說了,就怕有探子瞭望本陣,將軍就是不聽!”
“這世上還能少了探子和間子?有金子在,方圓數(shù)百里之內沒有兵馬能靠近咱們,況且咱們的探馬全部撒在百里之內,沒事的?!?p> “不行,我找赤焰,著人將后山所有通路全部封死?!?p> 蘇赫便不再堅持,只能仍由白炎急匆匆的去了。
……
后山不高,在蘇赫眼中不過幾座土包。
后山亦無名,在當?shù)厝丝谥兄槐环Q為饅頭山。
數(shù)座土包連綿起伏,樹木繁茂郁郁蔥蔥,行在山道上頗有幾分涼爽之意。
臨軍營一側的山頂,確有座石亭。
石亭古拙,建于哪朝哪代已無可考。
當?shù)氐陌傩?,只稱其為望夫亭。
蘇赫踏在山道盡頭,便望見漫天朝霞之下,望夫亭中站立二人。
卻正是故人相見。
快步自亭中而來的,是李虞侯。
“白將軍已在此等候將軍多時,請?!?p> 直到蘇赫踱步亭外,如勁松一般屹立亭間的白方朔卻未側目一眼。
他的目光,只牢牢盯在山下遠處的軍營之中。
白方朔的聲量不大,從來便是低沉的,此時便更像是在自語,“駐軍地點選的尚可,營盤扎的卻是稀疏平常,并無半分出彩之處。”他信手一指,只是問道,“各營之中,均有如此一道深壕,一旁置有棚屋數(shù)間,此為何用?”
蘇赫在他身旁定睛觀瞧,當下了然,便自回道,“那是軍中便溺之所,一旁堆的是灰石,每日覆蓋以免蠅蟲滋生傳染時疫。”
“多此一舉。”白方朔不以為然的隨口道,“卻是誰的主意?”
“軍中司馬穆青?!碧K赫毫不掩飾的回到。
白方朔便微微向李子楓側目道,“記下,今后軍中照此行事?!?p> “是,將軍?!?p> 白方朔依舊未看蘇赫一眼,“既然扎在此處,后山便為屏障,克敵之倚據(jù),可謂重中之重。卻如此疏於防范,蘇大將軍那源自北狄的治軍方略,便是如此水準?”
蘇赫避而不答,只是無聲的笑了笑。
白方朔等了片刻,眉峰微蹙,終就轉過頭來。
蘇赫這一望去,記憶中懷化城中那位一身書卷氣的白方朔,此時周身上下染盡征塵,面龐之上皆是風霜。
白方朔眼光投來,便是一聲冷哼,“需提醒你一句,近衛(wèi)軍乃是圣上親軍,本該就是一等一的精銳,世間無敵之勁旅,不是你蘇赫的黑風盜?!?p> 蘇赫頗為無奈的笑道,“白將軍所言極是,如今的近衛(wèi)軍,較之我的黑風騎尚差之遠矣?!彼诎追剿飞韨戎更c道,“主力陌刀營和弩騎軍,是自六軍神策軍與神武軍巧取豪奪而來,不過六千余。白將軍怕也是聽說了,其余兵卒,尚不足五千之數(shù),皆是這半年間自各地收繳的匪盜之徒……要兵無兵,要將無將,這近衛(wèi)軍的戰(zhàn)力由此可想而知,哪里談的上什么無敵精銳。”
白方朔不由得點點頭。
他卻又私下里與李子楓對視一眼……
二人早就在此觀瞭近衛(wèi)軍營盤多時,心下皆是暗羨,只看這近衛(wèi)軍天未亮便開始的例行操演,軍威之盛,實屬罕見!
那股自營盤中轟然騰起的滾滾殺意,即便在這后山石亭之間亦能體悟真切。
煞氣之重,如鋒芒在背,如刀斧臨身,只看不多時他二人均是冷汗涔涔。
只聽蘇赫此時言語,與他二人了解到的一般無二,竟無半點虛言,能將一幫烏合之眾練成如此強軍,白方朔知道這一趟果然不虛此行。
到此時,白方朔轉身,面對蘇赫,負在身后的雙手向前抱拳一躬,“蘇大將軍當面,白某卻做這不速之客,實在叨擾,失禮了。”
“白將軍大駕蒞臨,該在軍中設宴款待,略盡地主之誼。征西大將軍垂暮我軍,更該是三軍列陣,請大將軍檢點軍容……卻不知為何會選在此處,招我前來相見?”
“此時置身此地的是白方朔,非是什么大將軍。白某今日而來,想要見的也僅是蘇赫。”他抬眼望向蘇赫,低聲問道,“可否?”
蘇赫當即改口便道,“白先生客氣?!?p> 白方朔便是眉峰一蹙,頗為自嘲的言道,“你甚至一句白兄也欠奉,看來……”
蘇赫聲量便是一沉,“蒲類之疼,一日不敢輕忘,三步之約永記心頭。今生,斷不會與白先生有舊,所以白先生此來有何教我,敬請明言吧?!?p> 白方朔似乎輕嘆了一口氣。
他的目光盯在蘇赫的肩頭,轉而問道,“你這是負了重傷?”
蘇赫直視著他的目光回道,“蜀中善人,原來是一位不出世的大威能境……能在他的銀槍之下茍活已是僥幸,這點傷根本算不得什么?!?p> “哦?!”只這個消息,便就讓白方朔與李子楓久久對視無話。
蘇赫竟然已與李靖交手!
這位蜀中善人,何以會在此時悄然出蜀地?
他居然是一位大威能境?!
太多的疑問,頓時涌起在二人心頭……
二人均是面色凝重的望向蘇赫。
等了片刻,見蘇赫并不欲詳細言說,于是白方朔復又負手,轉身面向初現(xiàn)天際的朝陽,“此次前來,白某是向你辭行的?!?p> “白先生太客氣,既然從未見過,何來辭行一說。”
似乎并未聽到蘇赫言語間的譏諷之意,白方朔的聲量依舊是那般輕,那般低沉,“不日,我就將帶兵西返,臨行之前,左右思量,還是得見你一面?!?p> “白先生……”
只聽聞蘇赫的語調輕輕,便知他要做無謂的客套,白方朔眉峰一蹙,便抬了抬手,“既然你我有仇非友,那些無聊之語,你還是留著與旁人說道。我既然專程來見你,便有要事相商?!?p> “白先生可能搞錯了,我真沒覺得與你之間會有什么所謂的要事。至于相商……更是與你論不著?!?p> “哪怕是為這天下社稷?”
“這天下社稷有我便足矣,有沒有你,我之前便不在乎,此刻更是管不著?!?p> “嚯哈哈哈……”白方朔這是頭一回在人前如此狂笑。
他的笑聲中,漸漸的帶有一絲悲意。
他猛然頓住笑聲,目光凌厲的望向李子楓。
李子楓當即會意,疾退出十步開外,手中折扇一握,那便是此時即便有只蒼蠅飛過,他也要以死相拼之。
“以下言語,出我口,入你耳,不該再有第三人知曉?!卑追剿烦谅暤?。
蘇赫心中當即便有了計較。
他意識到白方朔將要出口的,必然是極為重要之事。
這么些時日里,對那份軍報他始終有頗多疑惑之處,既然白方朔不遠千里來找他,他便要在今日將這位征西大將軍磨個底掉,將一切弄個清楚明白。
于是蘇赫輕笑道,“那就請免開尊口。白先生如此機密之事,切莫說與我聽,我是最討厭所謂秘密,唯恐避之不及。咱們之間,也犯不著?!?p> 言罷,蘇赫向白方朔抱拳一拱,轉身便走。
他的腳步將將踏出石亭之外,只聽聞白方朔一聲長嘆,“蘇赫,請留步,且聽我一言?!?p> 蘇赫久久的低頭不語。
他思忖良久,轉身問道,“此時與我言說的,是白方朔還是征西大將軍?!?p> 白方朔那一貫云淡風輕的面目之上,牙筋不住的躍動,他終就點點頭,“明白了。蘇統(tǒng)領的意思,與我白方朔并無私交,只能在官面上方有話講?!?p> 蘇赫不由得冷笑。
白方朔再未有絲毫的猶豫,當即一撩袍角,踏前一步,叉手施禮道,“末將白方朔,見過御前侍衛(wèi)統(tǒng)領蘇大人!”
蘇赫怒目言道,“此時,算不算我命你近前三步之內?!”
白方朔當即一愣。
轉瞬起身,他傲然道,“這一禮,白某禮的是御前侍衛(wèi)統(tǒng)領,拜的是這個官身,非是你蘇赫。我白方朔官拜征西大將軍,從一品,即便低蘇大人半階,卻并沒有聽命于蘇大人的必要?!?p> “有理!不愧白將軍!”蘇赫重重的看他一眼,“有話請講吧,不過白將軍所說的一言一詞,我都會親口轉告圣上知道,請白將軍自度之。”
待到晨風漸起,卷起營中旗角翻騰之際,白方朔沉聲道,“我欲退兵隴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