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城大捷!
在這個異常炎熱的仲秋之季,這則消息就好似一場恰如其分的秋雨,降臨在京城,去盡了難熬的暑氣。
朝堂振奮,萬民歡騰。
大街小巷上的黎民百姓,往來彈冠相慶,人人面帶喜氣。接連數(shù)月之久,沉甸甸壓在京城民眾心頭的陰霾終于一掃而盡。
京中各類邸報都被瘋搶一空,邸報之上,經(jīng)過文人墨客的潤色,邯城大捷的種種細節(jié)被描寫得栩栩如生。
多少人為自刎陣中的神武軍統(tǒng)帥薛金桂將軍扼腕垂淚。
無數(shù)父老高呼邯城知府袁承煥實乃大夏鎮(zhèn)海紫金梁!
英勇就義,與敵將一同墜城犧牲的袁闊程,被邯城軍民奉為邯城隍尚且不夠,京城萬民相約要在朱雀皇道兩側向景帝跪薦袁闊程為護國神將!
不少小作坊私底下已經(jīng)開始描畫刻板,今冬年節(jié)的門神符畫,便是威風凜凜的左忠義薛金桂,怒目圓睜的右赤膽袁闊程。
然而這一切皆不算什么。
接連數(shù)日,坊間市集之上神策軍威武的呼聲是一浪高過一浪。邸報上寫的明白,便正是神策軍一路追殺自邯城退卻的大秦軍,痛打落水之狗,肅清作亂大夏的叛軍亂民,直至將寇首竇占奎逼退至甘陜境內,如那喪家之犬遠遁至深山老林再不敢出。神策軍此役斬敵無數(shù),更俘獲亂軍數(shù)千軍馬……實乃威武無敵底定亂局的蓋世強軍!
令京城百姓更為興奮的是已有消息自朝堂傳出,在嚴國公的力薦之下,神策軍全軍將直入京畿,在京郊向圣上舉行盛大的獻俘儀式。
以彰顯圣上明德。
以彪炳強軍功勛。
以重振朝野綱紀。
以威震大夏天下。
京郊獻俘!這是景帝登基的咸平年間前所未有的盛事。
京中百姓群情激奮,便有遺老為萬民請命上奏朝廷,既然是逆天大罪,便要見血,便要這上千蕩寇人頭落地,便要將為首之徒千刀凌遲,京中軍民生啖其肉以償心中快意……
隨即就有翰林院的學士們奏稟景帝,更有前文淵閣大學士呂方匯同京畿舉人上百名公車上書朝廷,皆言稱圣上以仁德治天下,當以寬宏教化四方,是以俘獲的叛軍亂民不能妄殺。賊首應按大夏刑律于以治罪,其余隨眾乃是被竇占奎之流蒙蔽心智理當當眾釋放。大夏天子受命于天,兼愛天下萬民,以德報怨之大仁義,當為萬世之楷模,如此賢君圣主當為后世所傳頌,云云。
只為這獻俘一事,朝野上下往來爭議,議論紛紛……
似乎所有人都忘了,真正的寇首竇占奎逍遙游蕩于甘陜的密林間,其麾下不知還有多少兵馬,正虎視眈眈的窺視著大夏之地。
……
嚴守臣沒有忘。
“竇占奎必須死?!睆埶珊敛贿t疑的便下了結論,“嚴公,此人既然兵敗,已然無用,斷留不得。否則日后必為大患?!?p> 嚴守臣放下手中的瓜瓣,拿起帕巾擦拭嘴角,向張松抬手示意道,“這瓜算是不錯,雖未熟透,味道尚可?!?p> 張松搖頭輕嘆,“嚴公……”
“景文,事要做,瓜也是要吃的。圣上隆恩不敢輕忘……這半年下來,如今一日不食,倒頗為不適?!蓖谎蹚埶?,嚴守臣親手捧起一牙瓜,言語間卻流露出罕見的感慨之意,“知道景文素來愛那杯中之物,品茗飲酒皆需上品。你我相識愈十載,這茅舍寡淡,從不置酒水,確是苦了景文……請,食瓜?!?p> 張松雙眼圓睜,一步踏到近前,雙手接過瓜瓣,“嚴公……張松才疏學淺,時常誠恐,只怕耽誤了嚴公大事。嚴公以士待之,不才已是感念至深。何敢讓嚴公言個請字?!?p> 嚴守臣負手來在茅舍窗前,夜里的池畔,水清石秀,鳴蟲啾啾。
“景文可記得去載此時,梅竹二位尚在……虞冬竹素來少語寡言,心卻靈犀,竟撫得一手好琴。那日傍晚,梅先生也不知哪里來的興致,聞琴而舞,便就在那里……”他信手一指,“奉上了一出好戲,他扮裝吟唱的是哪位來著?”
“嚴公……虞姬。梅之煥當晚扮唱的,是霸王別姬里的虞姬?!?p> “是了!”嚴守臣撫掌輕笑,“正是虞姬。我還記得,唱至后段,虞姬在楚營拔劍自刎,以殉項公之時,梅先生入戲太深,不禁滄然淚下……”他目視著池畔,聲量漸漸沉了下來,“唱得好。梅先生并不知道,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完整的聽完一段戲?!彼D了頓,聲音顯得有些深遠,“我一生涼薄,朋友不多……竊以為,府中能有歲寒三友,便已足矣。”
“嚴公嚴重了?!睆埶蓪⑹种泄习晖追旁谝慌?,來在嚴守臣身側,躬身道,“梅之煥其人,是我之疏漏。這半年以來,嚴公雖然絕口不提,張松心中始終愧疚難當……”
嚴守臣抬手止住他的話語,“我方才所言,并無絲毫重提舊事怪罪景文之意,你切莫多想。據(jù)我所知,梅先生勿論身前身后,從未將府中機密要務向他人透露過一句,信人也!至于他想取我性命,不過有前因在,這后果……卻是我與他不得不承受的。至今日,如若他能復生于面前,我仍愿以友待之,以全今生之誼?!?p> “嚴公……高義!”張松不知怎得,卻有幾分哽咽之意。
嚴守臣霍然轉身,大步來在案前,抬手一指身前,“景文,你我論事。”
池畔茅舍,有案無凳,嚴守臣從來便是肅身站立。
張松望著嚴守臣那日漸消瘦的身形,聞聽他方才不住的回想往事,心中的悲戚之情已然難言于表。
燈燭之下他赫然發(fā)覺自己面前的嚴國公兩頰已如刀削一般,似有斑斑點點的老年斑隱隱浮于面上,他竟未察覺,僅是自春至秋,嚴守臣卻已衰老如斯……
他已不忍再將此時之局面復又重提,徒增嚴守臣的心事,卻又不得不言道,“竇占奎所去無蹤,想來依舊在嚴都督掌控之中,只是至今尚未收到都督只言片語的回報……竇占奎此人,實在難當大任!”
“景文此言差矣。竇占奎是堂兄暗自栽培,我觀此人頗有大志。自甘陜至直隸,一路按計而行所向披靡,并無分毫偏頗。邯城袁承煥……誰又會料到這一介不過官拜戶部郎中的庸才,卻是一位隱世的墨學大能……是你我疏忽啊,怨不得旁人?!?p> 張松亦是惆悵,“非是疏忽,起事之前在下已經(jīng)數(shù)次揣摩過袁承煥其人……素無大志,只潛心玩物,于政于學,皆廢弛久矣……其子袁闊程亦隨其父,整日架鷹牽狗結交些紈绔江湖人士,堪稱邯城一害……卻是天不遂人愿,這對父子真叫人看走了眼。然則……”張松搖頭不語,良久復言道,“糾此役大敗之根源,卻不在袁氏父子。區(qū)區(qū)彈丸邯城,在竇占魁久攻之下已是搖搖欲墜,城破不過朝夕之間……若論這變數(shù),還是蘇赫與他的近衛(wèi)軍!”
他已實在是無法繼續(xù)言說下去。
去歲冬季,若不是嚴公手軟,安能叫此子安然赴京。如若當時就將其絞殺在赴京路上,又何嘗有這些個麻煩。
不過話說回來,誰又能料想到,這個蘇赫果真不是池中物,一遇風云便化龍!此時他輾轉騰挪于朝堂之上,竟是隱隱已無人能壓制得了他。
“若論根源……”嚴守臣冷聲道,“白方朔其心可誅!”
張松眼中頓顯驚異之色,“國公,難道白方朔退兵非是國公之意?!”
嚴守臣的視線緩緩自桌案抬起,移在張松的面龐之上,他便森然盯著張松一字一句的從牙縫中迸出道,“景文此言何意?!”
“這個……”吞吐一聲,張松便就覺得自己的后背濕了一片。
“說。”
“在下以為……竇占奎圍困邯城攻勢如潮,直隸可待,大事已定……是以白方朔此時退兵甘陜,乃是國公授意……”
“授意?!”嚴守臣揮掌便拍在桌案之上。
這竟是他十數(shù)載未有之作態(tài)。
嚴守臣已然勃然大怒!
他的養(yǎng)氣功夫何其了得,從來喜怒不顯于色,甚至身旁張松都要時常仔細揣摩,然而此時竟然如此失態(tài)……
“白方朔私自退兵,使竇占奎后防空虛,那蘇赫才有機會趁虛而入……便就在邯城即將城破之時,近衛(wèi)軍分兵兩側,自東、南方向突襲而至,方有此大敗。如若按我所謀行事,有神策軍在北游弋橫阻直隸兵馬,有白方朔在南令竇占奎后防無憂,邯城乃至直隸早已在握在大秦軍的手心里……”一股稠膩之息自胸腹間涌上喉頭,嚴守臣硬生生將其壓了下去,他竟絲毫未意識到唇齒間已溢出血跡,恨聲道,“授意之說從何而來?你到底打聽到什么我說不知道的,從實招來!”
“權以為……權以為是國公要白方朔退兵……助大將軍的兵馬……入漢中……”
嚴守臣驚聞此言,雙眼園瞪,他身子晃了又晃,喉頭梗了又?!?p> 終就,噗!噴出一口血霧。
腹中頓時痛如刀攪。
嚴守臣雙膝一軟,倒踏兩步,重重的倚在了墻壁之側。
“國公!”張松不禁大驚失色,“你這是……”他倉惶舉步到了近前,一時間竟然手足無措……
“你……你不要過來!”嚴守臣的手肘頂在腹部,額際豆大的汗珠滾滾而下,“你……你!什么大將軍,哪里來的大將軍!你給我說……說清楚!”他嘶聲道。
“國公……”張松急的滿頭大汗,“我不過私自揣摩……”
“你揣摩?!你張景文素來便不是空穴來風之人!峻杰……嚴守制!他們要干什么!”
張松心中哀嘆一聲,頹然跪倒在嚴守臣身前,“國公……你不要再動怒了,你的身子……我說!是大公子,撫遠大將軍……”
“峻杰出川了?!”
便就在嚴守臣那一雙已然充血的雙目之下,張松重重的低下了頭。
嚴守臣便已了然。
他雙目一閉,啞然吼一聲,“夫人誤我!”
便一頭栽倒于茅舍之內。
……
或有秋風習習。
吹起池塘中的水面陣陣漣漪。
那水中月,便化作銀屑萬點,悠然蕩去。
嚴府后院。
茅舍近旁。
李夫人自蔥蔥綠意間,目視著一片枯葉自枝頭墜下,在月光中打著旋兒,合進了風里。
卻就又是一年秋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