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灶與柴薪
獻(xiàn)王府。
正午時分,日頭不錯,地上的積雪似乎將要化而為冰。
難得冬日露臉,書房門窗就都大開著,散一散那郁積已久的藥氣。
蕭逸的帕巾終日不離手,時不時捂在口角處輕咳兩聲,他眉目間似有一團(tuán)陰云,盯著手中的那一封信箋。
也不知已看過多少遍,他終就起身,團(tuán)了,丟在了火盆之中。
白方朔自秦地傳來的手書,就化為了一縷裊裊青煙。
也不復(fù)再坐,蕭逸信步踱到窗前。
后院無景,僅有一叢竹。
卻也枯黃了,竹枝隨風(fēng)瑟瑟而抖。
冷風(fēng)襲來,他捂著帕巾咳了兩聲。翹腿靠坐在后院廊柱旁的七夜便扭頭望他一眼,“你病了這么多年,怎么就不死呢?”
“呵呵?!笔捯荼闶且粯罚安∈强梢匝b的,死,卻實在是裝不得?!?p> “裝死也沒有什么不可以?!?p> “咳咳……你瞧,裝病,大不了就真的病了。裝死,就怕萬一真的死了。”
七夜想想,覺得也是,便拎起酒壺,仰頭灌下一口白。
呼……
他長長的呼出一口氣。
這一口,氣息綿長,竟足有常人十?dāng)?shù)息之功,口中暖意混雜著酒氣,一道白鏈似箭直刺天際。
蕭逸望見,只覺得有趣,“不是地引不叫你修習(xí)內(nèi)息?”
“唔。”七夜點點頭,“他是想讓我多活些時日?!?p> “何解?”蕭逸問。
“只用劍,便只應(yīng)對用劍之?dāng)呈?,除了上官青虹那般的存在,我雖算不得無敵,卻想死也難。修習(xí)內(nèi)息,就不同了,就會想著找那威能境之上的高手……那還死得不快么。”
蕭逸久久的望著那一叢枯竹,幽幽的言道,“我若死了,你也就可以仗劍俠意江湖了?!?p> 七夜的酒壺便就停在了嘴邊,他先嗤笑一聲,這才灌下一口。
“怎么?”蕭逸不解,“這難道不是你平生夙愿?”
七夜抱起了膝,“仗劍自然快意,俠?是個什么玩意!”他面上一副不屑之意,“就在這江湖之中,死在所謂俠手里的,怕不比死在賊手里的少?!?p> 蕭逸便笑了笑,“見義勇為,懲奸除惡,俠之大者……怎么在你口中,卻似有些不堪之意?”
“統(tǒng)統(tǒng)放屁!誰是奸惡之徒,俠說了算?即便奸惡,到何種程度該殺,俠來定?他知道的就是真相?這世間有所謂真相?”七夜似乎有些醉了,“所以我從來殺的就是這種俠!”
“唔,只要有人付銀子?!彼a充了一句。
“所以你出山之際,就手刃了崆峒、武夷兩個極惡之徒……”
七夜晃了晃腦袋,“那是收了銀子的?!?p> “收了銀子,那便是交易。”
“沒錯。只要拿了銀子就沒那么多麻煩,收了銀子就是買賣,他買,我賣,給銀子便殺!”
“所以你是一定要銀子的?!?p> “哪怕一文,也必須要。只要有一文在手,就不用去考慮該不該殺的問題,這就簡單很多。”
蕭逸似乎終于明白了,他便隨口問了句,“不知蘇赫值多少銀子……”
七夜猛然將視線轉(zhuǎn)至他身上,將將轉(zhuǎn)至一半,卻又生生將頭轉(zhuǎn)了回去,“你要搞清楚,不是他值多少銀子,而是他欠了我很多銀子!”
“所以他不是交易對象,也就成不了買賣?!笔捯蔹c點頭,“如果,我是說如果,我替他還上欠你的銀子呢?”
七夜仰脖灌下一大口酒。
再一張口,酒沫橫飛,七夜口中噴著酒氣,“你知道的,我沒什么朋友。”
蕭逸臉上的笑意一直在的,“這么看,他顯然算一個?!?p> 七夜并未點頭。
“好吧,那,我算不算你的朋友?!?p> 七夜搖頭,“你是我姐夫?!?p> 蕭逸了然,嘆了口氣,“誰又會想到鎮(zhèn)南大將軍的公子,卻一心只愿做一名殺手……”
七夜也不看他,只抬手指著他,“你少跟我來這一套!他有十七房妾室,十五個兒子……我不是什么公子,只是個娘親死時根本無人照看的遺腹子……所以我無父無母,我姐待我就像娘。”
黃喆……
蕭逸臉色忽就煞白,帕巾便又在嘴角,他劇烈的咳了幾聲。
只此二字,便就令他一陣陣的心疼。
“你怎么會想要他死?”七夜嘴里鼓囊著一口酒,含混不清的問。
蕭逸想了想。
“已有很多消息相互印證了,他是我的二弟?!蔽从薪z毫的隱瞞,他的帕巾捂在口前,模糊不清的答。
七夜便就嗆了酒。
隨后,他竟也咳了咳,咳聲中斷續(xù)的傳來他的話語,“我聽說……你和蕭曜……還有蕭子峻,最近都在朝中聽政了?!?p> “那是因為,他已經(jīng)親政了?!?p> “說是這次是圣上讓群臣開始議著立儲了?”
蕭逸的面龐上恢復(fù)了些血色,“這不過是他的手段?!?p> “手段?”七夜不明白,“你的灶是不是最近燒的挺旺?”
“哈哈。”蕭逸便就朗笑,“你怕是不知道,蕭曜的灶居然也還有人燒……”
笑著,蕭逸的臉色漸漸的冷了下來,“既然是燒,灶里就一定要有柴的。”
七夜很聰明,當(dāng)即便道,“他這是要看看這些灶里究竟塞的是哪幾根柴……”
“只你這一句,當(dāng)浮一大白!”蕭逸贊道。
“所以你想要他死?!逼咭怪朗捯萸宄@個他指的是誰。
“因為我只怕他這口灶,是他親自在燒?!笔捯葜酪云咭沟穆斆?,清楚這兩個他分別指的誰。
“所以,你就想要他死?”七夜重復(fù)的話,再問一遍。
蕭逸沉默了很久。
冷風(fēng)吹得枯竹簌簌擺動。
他低低的,聲量中帶有一絲近不可覺察的猙獰,“有三個字,自小便在我心里……今日我只對你,說這一次……憑什么!”
憑什么……
這便是永遠(yuǎn)扎在蕭逸心中的一根刺。
憑什么他身為大皇子,卻要裝病才能茍活性命。
憑什么一個巫蠱小人栽贓在他的府里,他的愛妃就要為此付出性命!
憑什么這么多年他就要裝作與他的岳丈大人反目成仇……
憑什么蕭曜是秦王,他只能做一個閑王。
憑什么不知哪里冒出來的蘇赫,那個死了二十年的女人的兒子,就要他的父皇親手來燒這口灶!
“哪怕現(xiàn)在甘陜,二嚴(yán)起兵造反,魯楚吳三地,亂軍稱王……你們卻只在關(guān)心這口灶……”七夜不禁冷笑。
蕭逸從未想到七夜竟然會說出這種話來……
他不禁有些語噎。
“兵事太遠(yuǎn),我管不了。這口灶卻就在眼前……”蕭逸沉吟片刻,“況且你很清楚,這些年我弄來的那些銀子,全都送去了懷化關(guān)。白方朔的邊騎,武具之精乃是五鎮(zhèn)之首,我為這個天下已經(jīng)做了我所能做的一切?!?p> 七夜不禁冷笑,“你快醒醒吧!你弄的那點銀子?!放在軍中也就夠放個屁使!白方朔的邊騎,靠的是把持邊關(guān)重稅行商。掠奪蒲類王庭,洗劫哈爾密王城……他為了銀子,生生滅了北狄最強的一國!”
“蒲類被滅了族,哈爾密王城毀于火海之中……聽說,這皆是拜嚴(yán)守臣所賜。再者你所說的并無實證,不是么?”蕭逸便就笑笑。
七夜揮了揮手。
一陣勁風(fēng)吹過,便關(guān)上了書房的那扇窗。
隨著那陣風(fēng),飄進(jìn)書房的,是七夜的一句酒話。
“你們家,真他媽的臟?!?p> ……
嚴(yán)峻杰再見蘇赫之時,便不似那一日在亂石崗……
此次,是他親筆書信下到西都,在自己營中約見蘇赫。
正午時分,聞聽蘇赫已到,嚴(yán)峻杰率領(lǐng)帳下將校步出轅門之時便就看到……
蘇赫一人一騎,當(dāng)先而立。
在他身后一個馬位之處,一匹通體銀白的神駒之上,端坐著一位年歲不大的白裘麗人。
她的左右兩側(cè),一字排開十?dāng)?shù)騎近衛(wèi)軍軍中重將。
再往后看去,一面面迎風(fēng)招展的旌旗之下,騎軍次第排出竟好似直到天際……
軍容整肅。
人馬皆諳。
靜寂無聲。
然而漫天而起的那一派凌然殺意,卻足叫天地變色,令人心驚膽寒。
嚴(yán)峻杰,大將也,自能穩(wěn)住心神。
他只看蘇赫。
二人對視良久。
相對無言。
在他們心中,林靜姿的逝去……仿佛便就在方才……
直待火龍駒頗有些不耐的低低打個響鼻……
嚴(yán)峻杰深吁一口氣,拱手道,“蘇大將軍,請帳中一敘。”
蘇赫抬臂,“不必。咱們有話此處講就是了?!?p> 言罷,蘇赫翻身下馬。
只他這一動。
身后萬騎齊齊踏前一步。
地動山搖。
便似有朔風(fēng)突起,沖著嚴(yán)峻杰的行軍大營席卷而至。
嚴(yán)峻杰冷聲道,“蘇大將軍這是在向嚴(yán)某示威不成?!”
蘇赫搖搖頭,“我不需要這樣做。你應(yīng)該知道我為何要帶兵前來。”
他回望騎陣一眼,當(dāng)即風(fēng)去無蹤,殺意盡斂。
嚴(yán)峻杰深嘆道,“近衛(wèi)軍之雄,實在嘆為觀止。嚴(yán)某領(lǐng)教?!?p> 蘇赫對此言沒有絲毫的表示,僅是將視線投向嚴(yán)峻杰的身后。
他隨即雙拳合抱,躬身一禮,誠言道,“此一禮,非是以官身相拜。武道末學(xué),蘇赫,見過槍圣李靖。”
李靖自嚴(yán)峻杰身后轉(zhuǎn)出身來,“蘇赫客氣。既然已無槍,便也再當(dāng)不得什么槍圣。今日再見,只觀蘇赫你氣機隆盛,一身修為卻又有精進(jìn),實在后生可畏?!?p> 至此,再無客套。
蘇赫道,“佩弦兄書信中提及的東西,我想親眼一見,不知可否?!?p> “佩弦兄……”嚴(yán)峻杰面上獨目當(dāng)即園瞪,“小子!今時今日,你喚我一聲佩弦兄?!”
他是林靜姿的父親……
他在暗示,他是林靜姿的父親!
蘇赫當(dāng)然懂。
然而他的雙眼間不含任何的情愫,僅對嚴(yán)峻杰搖了搖頭,“我今日屈尊前來,要見的僅是前撫遠(yuǎn)大將軍,現(xiàn)為謀逆之徒,亂臣嚴(yán)守臣之子嚴(yán)峻杰。一聲佩弦兄,已是因為她,給足了你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