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西側(cè)。
昆明湖。
禁城那一條玉帶蘇水，便源自此湖。
東岸。
一道長堤由南至北，圍起了偌大的水域，接續(xù)著岸邊掩映在密林之中的亭臺樓宇，假山怪石……暢春園正是夏秋之間，那流火爍金的酷熱季節(jié)里消暑的絕佳之地。
冬季，此處卻另有一番別樣的景致。
紅的磚，白的雪，黑的石，皆都在冬日之下，輝映在萬叢枯黃草木間。
自長提踏至居中的九孔石橋，遙望平湖兩側(cè)，遠山近水，白雪皚皚。
正所謂。
紅墻內(nèi)外，惟余莽莽。
石橋上下，飛灑翩翩。
景帝蕭鴻辰已近二十數(shù)年不臨此地，然則親政之后久在宮中不免心下煩郁，是以在暢春園已住了十來日了。
本就是前朝大周，首宰文紀最中意的一處園子，大夏立國之后，已經(jīng)修繕了多次，岸畔居中而立的長樂宮自有幾分堂皇氣勢。
蕭鴻辰偏居于此。
帝君在處，便是朝堂之地。
于是日日里，朝中文武百官皆匯聚于暢春園內(nèi)。
只為等待陛見的官員們修繕的黃凌子暖閣，便就在入園的左右旁側(cè)置下了八頂之多。
眼見得園內(nèi)終日朱紫往來，人潮不絕，偌大暢春園只顯得日漸局促，蕭鴻辰一時間竟然無處可避……
那本意想要清靜兩日的心思，早已蕩然無存。
反倒是愈加的易怒起來。
卻偏又不愿回宮。
朝臣們也就壓根揣摩不透他這究竟是為何……
只能每日小心翼翼的應對，伺候著。
……
寶順二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二。
今日，更不同往日。
晨起升殿，長樂宮中重臣齊至。
六部九卿的文武大員，凡四品以上皆匯于此。三位皇子左首恭立，內(nèi)閣要員皆在輔政王蕭仲康身后，更急招直隸總督，禁軍統(tǒng)領，京畿六軍統(tǒng)兵大將宮中旁列。率大軍趕奔鐵門關前的疾東大將軍趙安返回京中，亦在陛前侍立。
御案之后，蕭鴻辰已端坐許久。
長樂宮中，靜寂無聲。
時不時有黃門太監(jiān)自園門處氣喘吁吁的飛奔而至……
殿中只聞那尖聲細氣的一聲聲奏報。
“已入正陽門?！?p> “上朱雀道?！?p> “過南市口。”
“至禁城左上長安西道。”
“已過大理寺。”
“過理藩院。”
“過觀音堂?！?p> ……
“報！”一位御前侍衛(wèi)步上層階，周身甲胄鏗鏘晃動間，手扶腰間佩刀，穿堂而入，單膝跪倒在陛前。
“啟稟陛下，御前侍衛(wèi)統(tǒng)領，鎮(zhèn)軍大將軍，蘇赫。已在園門處下馬候旨！”
只這一聲……
卻讓此時長樂宮內(nèi)不知多少人長出了一口氣。
終于回來了。
十二道金牌，終于將這位蘇大將軍召回……
蕭仲康依舊立身禪定，對此充耳不聞。
獻王蕭逸，拿余光與身旁的蕭曜暗暗對視一眼，似終就再也壓制不住，掏出袖筒中的帕巾捂在嘴邊輕咳了兩聲。
五皇子蕭子峻，個頭已躥至他的肩頭，隔在蕭曜身旁板著那張稚氣的臉，挺著胸脯穩(wěn)穩(wěn)立身不動。
許久。
方聽得御座之上，響徹一聲，“傳。門前報進?！?p> 蕭仲康那微闔的雙目下，唇角不為人所見的向上咧了咧。
……
候不多時，長樂宮門前，朗聲響起。
“臣，蘇赫，叩見圣上。吾皇萬歲，萬萬歲?！?p> 隨即，一襲高大的身影便就在朱門前，當階跪倒。
……
報是報過了，蘇赫方要抬頭起身……
就一眼瞧見朱門旁側(cè)侍立的康佑福沖他皺了皺眉頭。
再細看時，康佑福垂在身側(cè)的手，正指著膝前，中指食指皆彎曲著點了點……
蘇赫見狀無奈，他已曉然，那便只能跪著等叫起。
自然是等不到的。
……
蕭鴻辰此時方才正了正身子。
他自御案后環(huán)視階下眾臣，似根本就未聞聽有人在門外報進，只不緊不慢的言道，“方才，說到哪兒了？”
群臣不禁面面相覷……
足足在這宮中候了怕有兩個時辰……這期間，誰又敢妄言一句……
蕭逸卻心中一沉，暗道壞了。
這與他之前意料的完全不一樣。
他本以為，只待蘇赫一到，便會有暴風驟雨般的彈劾轟然而至……這皆是早就安排好的。
隨即天威震怒，便就將這蘇赫不由分說打入天牢之中……
他不禁拿目光偷瞧了蕭鴻辰幾眼，這些時日，在偏殿之中父皇已數(shù)次怒不可遏的拍案而起，便也就是如此親口痛斥此人的……
怎到了此時，卻好似不是那么回事了？！
“趙安。”
“臣在?！甭÷暼羟缈照懸坏荔@雷，豹頭環(huán)眼，身材壯碩的疾東大將趙安大步來在右首處轟然跪倒，
垂首候了數(shù)息，見再無圣諭置下，趙安心中了然，便開口奏報道，“臣自海防駐地趕奔鐵門關，已在軍都山旁側(cè)扎下大營。臣不敢有片刻懈怠，抵達當日便遵圣諭巡視內(nèi)三關，耗時七日方畢?！?p> “聽聞你晚到了數(shù)日，是在路過魯?shù)刂畷r已將那賊寇魯平王剿滅？”
趙安垂首傲然笑道，“遵圣諭。末將率天兵到時，不過摧枯拉朽一般就將逆賊蕩平。那魯平王已被臣一刀削首。這皆是圣上傲睨寰宇，龍威浩蕩……”
蕭鴻辰擺了擺手，“鐵門關情形如何？起身回話?！?p> “回稟圣上！”趙安站起身來，躬身回道，“內(nèi)三關以轄，皆山勢雄偉，莫不設在萬仞高峰之下，亦或是千丈絕壁之上，大小關隘接連長城依山傍水連綿數(shù)百里……確是易守難攻，天險之所，并無大礙。”
“現(xiàn)如今這三關可穩(wěn)固？”
趙安猶豫片刻方才接續(xù)回稟道，“圣上容稟……依臣所見……”
“說！”蕭鴻辰皺了皺眉，“今日臣工皆在，你所見所感盡數(shù)道來，朕只聽真話?！?p> “這內(nèi)三關……”他似想沖幾位樞部大員處看上一眼，卻生生又別過頭來，“確已年久失修……”
哼！
御案之后當即就傳來一聲冷哼。
趙安趕忙補充兩句，“今冬雪厚，軍都山周遭奇冷。臣已與三關守將明言，來年三月……不，二月間就對三關以轄各處要緊隘口重新整修……臣預計，只要各處用命，至多三個月便可令三關城防萬無一失！”
“住口！”蕭鴻辰莫由來便勃然大怒。
堂間一眾臣工皆不明所以，均是四下對望，未知景帝此時怒從何來。
“朕調(diào)你屬下八萬精兵，自海防駐地趕奔鐵門關……修關隘，整治關防這是樞部并工部的事由！朕只問你如若蒙真鐵騎今冬來犯，如何應對，可守得??？！”
未料趙安不慌不忙，似對此早有腹議，只是拱手回稟道，“圣上息怒。如今已是十二月中，眼見得便到年節(jié)之時……算一算，今冬即將過去……且不論自古未見有域外游騎在冬日叩邊，即便要來，卻也來不得。軍都山，鐵門關南北兩側(cè)，臣親自去探過，雪厚近及腰……”
他頓了頓，“臣不知，這蒙真鐵騎將在今冬來犯的傳言究竟出自誰人之口……可有詳實軍情邸報？亦或有蒙真叛逃而來的王公貴族帶來消息？還是邊騎夜不收已親自探得蒙真大軍已然集結(jié)待發(fā)？隨口便就妄言此等軍國大事……莫說旁的，只我麾下八萬兵馬這一番調(diào)動之資，所耗費的錢糧便已堪以億計……真真其人，心叵測，人當誅！”
趙安這一席話，當即叫長樂宮內(nèi)針落可聞。
蕭逸的眼神悄然瞥至右首的蕭仲康處……
二人面上均是會心一笑，卻又轉(zhuǎn)瞬即逝。
……
“其心叵測……其人當誅？”蕭鴻辰反復咀嚼著這兩個詞，不動聲色的看著趙安，“不愧是五鎮(zhèn)之一的疾東大將軍，果然言辭犀利，殺伐果決?！?p> “臣，實不敢當?！?p> 蕭鴻辰不再看他，沖階下道，“齊甄何在，雁鳴關可有奏報?！?p> 樞部尚書齊甄聞聲出列，跪倒御案之前，“臣在。啟稟圣上，昨日收到雁鳴關軍報?！?p> “起身來說說看?！?p> “謝圣上。”齊甄起身，躬身道，“徐凌將軍言，今冬雁鳴九關十八隘嚴加防守，關城將士日夜輪值不敢有絲毫懈怠。日前大部夜不收探馬自寧武關深入漠南三百余里，并未發(fā)現(xiàn)異動。雁鳴關前大雪覆蓋荒原千里，人跡罕至。今冬漠南已經(jīng)歷兩場雪暴，徐將軍斷定，只此兩場暴雪漠南死傷的牲畜便以百萬計……”
宮內(nèi)即時便嗡嗡聲響。
一眾朝臣個個面帶喜色，竊竊私語之聲四下泛起。
“百萬頭牲畜，嘖嘖……”
“怕是了不得的大雪吧……”
“狄蠻子，都死絕了才好！”
“天恩浩蕩啊……”
“圣上親政，萬民朝賀，實乃是我朝洪福齊天！”
……
蕭仲康估摸著火候差不多了，微側(cè)身子，緩聲問道，“如此說來，漠南已遭天譴？”
“是?！饼R甄沖輔政王蕭仲康拱手道，“按照徐老將軍意料，至少今冬明春，漠南蒙真不足為慮。”
“嗯……”蕭仲康默然點頭，回正了身子，抬目望蕭鴻辰一眼，又自入定似得不再言語。
蕭鴻辰心中便就是一寒。
他如今，真的拿捏的住階下的這群人么……
他心中竟似生出一絲悔意，他是不是根本就不該將蘇赫召回來。
然則這京中流言蜚語，已經(jīng)越傳越盛，甚至已經(jīng)到了他不得不正視的地步。
他已有數(shù)道密旨質(zhì)問蘇赫……那些事，他皆都聽說了，蘇赫卻始終并未給他遞來只言片語。此子，究竟在想著些什么，他又為何要這般做！
前三道金牌，實則他只是要做給朝中這些大臣們看看，召他回來的本意，也只是想要當面問個清楚明白……蘇赫卻置若罔顧！
接續(xù)十二道金牌下去，蕭鴻辰已是怒極。
他恨不能圣駕親臨辛州大營！
卻就在今日。
就在方才。
聞聽蘇赫不過寥寥數(shù)騎，急返京中的這一刻……他猛然警醒。
難道在他心中，他已確實對蘇赫生疑？
又或者在他心底深處，他始終就對這個生養(yǎng)在北狄的次子有所警惕？
他真的是迫于壓力，才將他召回的么？
他不由得泛起一陣陣的悲哀，這就是這個龍椅帶給他的……那種很多年前的厭煩之情又再次令他心生倦意。
他卻不能倦?。?p> 于此同時，他倒要看看這場風波的始作俑者究竟是誰！
然而到此時……他似乎覺得，就正是階下的這些人。
他們竟好似人人有份！
……
蕭逸適時的側(cè)望蕭曜一眼。
蕭曜胸中早已鼓蕩得按捺不住，一步踏出，急急便道，“父皇！兒臣以為何止空穴來風……簡直可謂是造謠生事禍亂朝堂，妖言惑眾傷我國本……卻不知這危言聳聽之語到底出自何人之口，如此小人卻又是何等險惡居心……臣請父皇嚴查！”
“兒臣，附議！臣以為，臣弟所言極是?！笔捯蓦S即便來在蕭曜身側(cè)躬身奏稟道。
眼見得左首之側(cè)的兩位皇子先后進言，宮中的一眾臣工便就一個個蠢蠢欲動……
未待他們出列，便聽見蕭洪辰不露聲色的對三位皇子沉聲道，“你們?nèi)齻€位列殿角之側(cè)，便是著意讓你們聽政，帶著耳朵多聽聽朝臣們的國政廷議?！彼粣偟臎_他們二人擺了擺手，“多聞，少說，心里自去琢磨……此刻還不輪不到你們開言，退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