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順二十二年,年初一。
金鑾殿。
正旦朝儀。
再無往年的群臣跪拜,山呼萬歲,朝服錦衣,鼓樂融融。
朝臣皆似一夜未眠,個個面色鐵青,形容憔悴。
諸位軍機處行走官員,皆是面帶菜色。
“鐵門關守將吳振梁來報,已探明來犯之敵確為北狄右賢王部……狄騎人數(shù)不詳,約逾二十萬。戰(zhàn)事吃緊,將士用命,關隘暫無憂?!?p> “郝將軍來報,抵軍都山疾東大營當日,斬副帥齊晟。疾東所部兵馬已盡數(shù)增援鐵門關、紫陽關、走馬關。郝將軍已將行軍大營移至鐵門關南麓?!?p> “雁鳴九關十八隘……于十二月二十八日盡數(shù)失守……”
“御北大將軍徐凌……戰(zhàn)死關前……河套邊軍……”
樞部右侍郎薛世祥,至此便再也奏不下去了。
“陛下。京畿六軍已抵晉地。”齊甄的嗓子已是沙啞。
蕭鴻辰漠無表情的問道,“其余各軍情形如何?”
齊甄奏道,“已調(diào)薊遼督軍王永吉、昌平總兵唐通率部趕來京畿駐防。近衛(wèi)軍依舊在辛州,白方朔邊軍已至鄂海一帶……據(jù)報嚴峻杰……陳兵上郡。鎮(zhèn)南大將軍南可肅整楚地、吳地、江督、安平、蕪撫等七鎮(zhèn),共兵八萬,加之所部共計近三十萬兵馬……”
蕭鴻辰擺擺手,“按之前軍機所議,命他隔江駐守,不可輕動?!?p> 扶手御案之上,蕭鴻辰掃視群臣,沉聲道,“朕已命晉王代朕親征,昨夜他已經(jīng)去了?!?p> 雖然一早便聞此驚變,齊甄依舊毫不遲疑的當廷跪倒,“陛下!”
隨他這一跪諫,群臣中人影晃動間,十數(shù)位臣工踏步而出,紛紛高唱,“請陛下三思。”
蕭鴻辰當即面色一沉,“朕意已決,無需再議?!?p> 齊甄俯身在地卻梗著脖頸,執(zhí)拗的奏道,“陛下當日在暢春園長樂宮中已有圣諭……”
“朕說了,無需再議!”
“陛下……”蕭仲康見狀來在齊甄身側(cè),“臣以為,命天下兵馬勤王詔,已是當擬之時。”
蕭鴻辰思忖片刻,對此他始終猶豫不決……
雁鳴關破不過數(shù)日之久,此時就下勤王詔……也未免太過顏面掃地。
“且看晉王此去如何,再議吧。”
“陛下容稟。”大學士呂方出列躬身道。
“講來?!?p> “時至今日,陛下親政已有多時。卻已經(jīng)多少年未曾巡幸江南。南地士子百姓早就翹首企盼,欲睹天顏,望沐龍恩……臣以為,陛下當移駕南陵,令此九朝古都再現(xiàn)當年之繁華。京城可由獻王替天鎮(zhèn)守,令狄蠻之輩望城興嘆,知難而退?!?p> 蕭鴻辰聞他此言不由得一愣。
隨即就有朝臣出列附議大學士所奏……
戶部尚書陸偉廷當廷跪諫,“陛下萬金之軀,不可輕置險地。理應坐鎮(zhèn)南陵,運籌帷幄?!?p> “獻王固守京師監(jiān)國,正是相宜不過。”
“自古南北二京,南陵亦是我朝重地。陛下親至南陵,由鎮(zhèn)南大將軍仔細運度,據(jù)天險,可固守河山半壁……”
……
蕭鴻辰不禁勃然大怒,“狄蠻剛剛南下,大戰(zhàn)將啟,正是同仇敵愾之時……將士尚在前方用命,爾等就欲讓朕棄京師不顧,遠遁南陵?!置朕于不義,是何居心?!”
蕭逸在左首捂帕巾輕咳兩聲,來在駕前,“陛下息怒。臣工所奏本意乃是構筑京城、南陵兩道防線,亦是為江山計,為社稷謀……”
“住口!”自龍椅上憤而起身,蕭鴻辰斷喝一聲,便拂袖離殿而去。
梁廣正、袁承煥、魏思勤諸人,望向殿內(nèi)的一眾朝臣,均是暗自唏噓,不住的搖頭。
……
兩日后。
一位身背三面火令旗的甲士,縱馬闖西門而入。
滿城皆驚。
方至午門,這名甲士便栽于馬下,倒斃于宮門之前。
一封被血浸透的戰(zhàn)報,急急呈報軍機處。
養(yǎng)心殿外的這一排廂房之內(nèi),頓就一片死寂。
孫家口六軍大敗。
六軍統(tǒng)領金守武被俘。
神策左右軍主將下落不明,神武右軍主將戰(zhàn)死陣中,神威左軍丁奉率殘部投辛州而去,神威右軍敗逃之際,主將莫萬生被自家潰兵亂刃分尸。
……
一月五日,自漠南趕來的后部與巴蓋烏的前軍匯齊,已探明盤踞在晉地的狄騎逾四十萬之眾。
一月九日,辛州大戰(zhàn)。近衛(wèi)軍不敵,敗至定襄一帶。
一月十二日,定襄失守。近衛(wèi)軍再敗。
一月十三日,狄騎攻下牟平。
次日,永寧太守棄城而逃。
一月十五日,近衛(wèi)軍與原城守軍會戰(zhàn)狄騎于城北四十里青龍鎮(zhèn)。督軍郝世英將軍戰(zhàn)死。近衛(wèi)軍棄原城,兵退上郡榆林一帶。狄騎猛攻晉地原城。
一月二十日,原城破,狄騎屠城三日。
至此,晉地大部州縣皆開城而降……
大夏失晉!
一月二十二日,鐵門關堅守二十九日,終不敵。
紫陽關、走馬關二將皆與關共亡。老將郝戰(zhàn)拼死搶出已是重傷在身的鐵門關守將吳振梁,率殘兵五萬且戰(zhàn)且退。
……
已是初春,大夏京城卻全無春色。
積雪未消,天如鐵幕。
這一封封戰(zhàn)報,如那漫蓋的烏云,一層層一摞摞直壓得人喘不上氣來。
養(yǎng)心殿內(nèi)也較往日顯得陰暗了許多。
只這段時日,蕭鴻辰臉頰上那灰色的斑痕又增添了不少。
“圣上,時候不早了,懿貴妃那里還候著呢……”康佑福小聲的在一旁提醒道。
“讓她備酒吧。”
……
“果然分兵?!”嚴峻杰獨目園睜,白袍撩動間霍然起身,厲聲道。
蘇赫依舊座上,點頭確認。
“來來來!”嚴峻杰一步邁在輿圖旁側(cè),“具體什么情形,說說看。”
蘇赫起身,回視帳中蜀軍眾將,“巴蓋烏在原城歇兵七日。由部將率萬騎,便已橫掃晉地?!彼氖稚w在輿圖晉地之上,“兩日前,已探得清楚,他親率半數(shù)兵馬奔直隸而去?!?p> “他卻放任豫州不取?”嚴峻杰遲疑道。
“想必他已得報,右賢王部破鐵門關南下了?!?p> 仔細打量著那張偌大的輿圖,嚴峻杰沉吟道,“他這是要與右賢王匯兵京畿……欲先奪京城……這京城如何還能守得??!”
言罷便自覺失言,便暗自冷笑兩聲。
顯得這便又與他有何干系。
蘇赫并不以為然,繼而言道,“約有十八萬兵馬,已起兵向上郡而來……”
帳內(nèi)蜀軍將校皆是神情一凜。
“他們速度極快,昨日已攻破呂梁城……”
蘇赫話音方落,嚴峻杰便嗤笑一聲,“攻破?!怕是呂梁又望風而降了吧!一幫窩囊廢……狄騎自雁鳴關南下以來,所向披靡,某還就未見著一個帶種的置身擋在鐵蹄之前……六軍又如何?!近二十萬兵勇,馬步齊整,在孫家口尚撐不住兩個時辰!”
他不禁破口大罵,“就他嗎是二十萬頭畜生,殺也得殺個十天八天吧!”他獨目斜視蘇赫,“晉王殿下的近衛(wèi)軍,為何一敗再?。咳暌嗖桓艺暤因T,拼死一戰(zhàn)?!”
蘇赫僅是笑笑而已,“今次來,便是想同嚴將軍并肩一戰(zhàn),將這十八萬狄騎陷在上郡……”
“晉王怕是搞錯了,某有何立場要與近衛(wèi)軍并肩作戰(zhàn),這大夏的天下與某又有何干系?!不怕殿下知曉,某不日便欲引兵回轉(zhuǎn)西都,以避狄騎鋒芒。不瞞你說,退兵西蜀以求自保,也是應有之意!”
“敢問嚴將軍,若是大夏盡在巴蓋烏囊中,西蜀又何以自保?”
嚴峻杰不屑而笑,“那已至少是數(shù)年之后的事了……況且如若某得知那昏君命喪巴蓋烏之手,大仇得報之下一時興起,將西蜀拱手相讓也未嘗可知!”
“嚴將軍年少便棄文從武,鎮(zhèn)守西南近二十余載……我沒興趣同你講家國天下,這些道理你比我懂。所以這些話,說了也沒什么意思……我誠意而來,只論此戰(zhàn)?!?p> “哦?!”嚴峻杰獨眼一翻,卻決口不提兵事,“那咱們就論些有意思的……你知我當初為何要自蜀地起兵?”
“絕非為了嚴將軍所說的父仇?!?p> “不錯!大夏糜爛至此……”他擺擺手,卻壓根不想再提朝政之事,“某也想親身試試那把龍椅的寬窄,合座否!”
蘇赫點點頭,知道他所言非虛。
卻不料嚴峻杰一抖戰(zhàn)袍猛然轉(zhuǎn)身,那只獨目頗有深意的望向他,久久未再言語。
蘇赫笑道,“嚴將軍有什么條件,敬請直言?!?p> 不料嚴峻杰卻當著一眾蜀將并李靖的面前,放聲朗笑。
大笑戛然而止之際,嚴峻杰大手指向蘇赫,“如若某來助汝,狄騎退時,汝有雄心登基坐殿否?!”
蘇赫不禁啞然失笑,“這個……”
隨在帳中的陳宮,聞言便是眼中一亮,只沖嚴峻杰躬身拱手道,“有嚴大將軍相助,吾主如虎添翼,繼承大統(tǒng)絕非難事?!?p> 沖陳宮點點頭,卻絲毫容不得蘇赫拒絕,嚴峻杰已然沉聲道,“兩個條件。你登基坐殿的當日便要昭告天下,我舅父李靖當為蜀王,永不削藩。二一個,追封靜姿為皇后,某自然便是國丈?!?p> 他又道,“然則,就是今日,便是此時,某想聽殿下喚一聲岳丈大人。”
槍圣李靖始終在帳中偏座,微笑不語。
陳宮聞言卻是一愣。
他隨即便干笑兩聲,“嚴將軍……這對吾主來說,無異于叛國大罪……”
“叛國?!”嚴峻杰哈哈大笑,“此時若不是有你主在為大夏上下奔走,若不是某之蜀步固守秦地,安有國在?!某絕非妄言,如若此時沒有近衛(wèi)軍,如若此時某退兵西蜀,大夏……頃刻間便分崩離析,天下萬民即刻便葬身巴蓋烏鐵蹄之下?!?p> 言罷,他再不多言,只在帳間負手而立。
蘇赫未有片刻思索,當即來在嚴峻杰面前,“只為靜姿,這一聲岳父,喚得。岳丈大人在上,請受蘇赫一拜?!?p> 他卻就未能拜下去……
一雙堅實粗糲的大手,牢牢的扶在他的肩頭,嚴峻杰獨目微濕,不禁長嘆一聲,“有某之佳婿在,大夏命不當絕矣!”
……
帳中沙盤旁側(cè)。
陳宮細細將上郡一應部署、兵馬調(diào)動講述一遍。
“等等!”嚴峻杰的獨目望向蘇赫,“這么說趕到此處的只有你的步卒?你的騎軍不參戰(zhàn)?”
“近衛(wèi)騎軍已不在此地?!碧K赫應道。
“何意!”嚴峻杰怒目,“此役之重,堪可等同于決戰(zhàn)。若是調(diào)配得當,將士用命,可斷巴蓋烏一臂!你……”
他略一沉吟,便將手點指在直隸邯城,譏笑道,“難道說某居然看錯了你……晉王殿下有那婦人之仁,竟不忍睹生靈涂炭……欲故伎重演孤軍深入,以王霸之氣解直隸都城之圍?!”
蘇赫架起手臂,輕輕的蹭了蹭鼻頭……
“巴蓋烏此去,帳下精騎二十萬余,僅憑你五萬騎軍……擋得???!”嚴峻杰頗為失望的看著他搖搖頭,“況且直隸總督已非當日邯城袁承煥。鐘旭浩其人某早有耳聞,絕非守城之人……他不開城門跪迎狄汗就算是我高看他了?!?p> 蘇赫低聲道,“我不會入直隸之境?!?p> “你說什么……”嚴峻杰眉峰一皺,“直隸,你亦不戰(zhàn)?”
蘇赫移步在沙盤旁,拿手點指豫北,“我的騎軍此刻大致在這一帶,今日此間事了,我就啟程與他們匯合……經(jīng)由……”他的手繼續(xù)東移,至魯?shù)?,再揮手北上,直至京城!
他重重的望向嚴峻杰。
牢牢盯著沙盤,嚴峻杰久久未言。
他思忖良久,緩緩點頭,“重圍之下奔襲千里……可謂奇兵……出其不意之下……右賢王……確實可以一戰(zhàn)!”
他隨即望向蘇赫,贊賞的嘆道,“你果然膽子很大。”
“我膽子不大,可實在也是沒有其他辦法。”
“白方朔可會前來助我?”嚴峻杰又問。
蘇赫便只是輕笑,“白方朔其人……只要有便宜占,他會不來?”
他沖嚴峻杰點頭確認道,“我已經(jīng)派人趕去鄂海白將軍部,岳丈敬請放心,此戰(zhàn)邊軍必到?!?p> 一句岳丈,只聽得嚴峻杰心下妥慰,哈哈大笑。
“如此便好!”嚴峻杰拍一拍蘇赫的肩頭,“某就預祝晉王殿下京城之下旗開得勝,斬獲不世之功勛。此地有某在,你無需費心!就算拿牙咬,老夫也要啃掉巴蓋烏這一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