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
京城城防機要總領袁承煥的雙手緊緊扣在垛口之上,
雙目圓瞪!
京城四門之下,一箭之距,竟一夜間豎起千百架攻城器械。
由近及遠的臨沖呂公車,渡壕趟車,云梯,箭樓,床弩,投石車……次第擺開,布局齊整,章法嚴謹……
袁承煥不敢置信,這哪里像是狄蠻粗鄙之輩擺下的攻城陣勢……他面對恍然便是一位兵法大家!
他哪里能知曉鬼謀韓康之能!
再細細端詳之,凡只他能看到的,無一不是打造得細致工整,可圈可點……他隨即了然,巴蓋烏定是擄掠了各地能工巧匠而來!
這位狄蠻汗王,帳下居然有如此之能臣……怪不得自直隸至京師,這天之下最為彪悍的鐵騎走了十數日之久,他們竟置辦下如此完備的攻城器具……
狄汗巴蓋烏果不能小覷也!
卻就在袁承煥額頭見汗之際。
他猛然斷喝一聲,“弓弩手臨戰(zhàn)!”
京城四野,便就響徹一通梆子聲。
頓時城頭之上紅巾飄灑,上萬弓弩手皆自城垛隘口間現出身形!
強弓勁弩紛紛探出城外。
一支支泛著寒光的箭矢,遙指城外。
“滾木、火油準備!”
半人高,合抱粗細的木樁自城垛下一根接一根的豎起。個個皆是漆黑油亮,早就拿油反復浸泡透了的,遇火則爆燃。更有一罐罐火油,搬上了城頭各處,袁承煥慣用的水龍只待注油……
這點玩意,又值當得了什么!
這才算到哪兒!
這是京師。
非那邯城!
城防機要總領袁承煥,只為這一天,已熬心費力的足足籌備謀劃了近兩個月。
他如今麾下九門步勇及禁軍士卒逾五萬眾,加之京城百姓,京畿各地趕奔而來的民團不下二十萬!
娘的!
來吧!
且看你巴蓋烏能不能踏過護城永定河去。
……
袁承煥愣了。
他竟看到狄人兵線卻就在一箭之地戛然止步。
自他們身后,涌出了無數百姓……
其中有七旬老翁,有學步稚童,他們破衣爛衫身體虛乏,相互攙扶著,倚撐著,邁著沉重的步伐,跌跌撞撞的一步步向城墻走來。
他們或手捧著木箕,或肩挑著竹筐,里面皆裝著沉重的石塊。
便在他們之間,夾雜著手持鋼刀利刃的狄人,像是驅趕著牛羊一般,他們手里均有一根粗重的馬鞭……
“大人!他們這是要填河!”
袁承煥只是仰天長嘆,“他們不止是要填河……這是要逼著我們向親人下手啊……”
“大人……這……”袁承煥身旁的弩將只這一刻,便已束手無策,只急的連連跺腳。
城下黑壓壓滿滿皆是大夏百姓,足有數萬之眾!
這卻讓將士們如何放箭……
袁承煥頹然的擺了擺手。
他身子,在瑟瑟發(fā)抖。
城上的弩弓手,張弓執(zhí)弩的臂膀在瑟瑟發(fā)抖。
將士們只望得雙眼冒火,皆在瑟瑟發(fā)抖。
……
一名白發(fā)蓬亂,渾身污垢的耋耄老翁,隨在人群中,被狄人驅趕著顫巍巍來到永定河前……
依稀能辨別得出,他身上穿得原本是一件福山壽海團花錦袍,顯然便是一位諳熟世事的富家翁。
他赤腳無履,腳步蹣跚的來在河岸旁,竟自噗通跪倒……
“放箭……放箭??!”他張開雙手,沖著城上用那蒼老嗚咽的聲音竭力喊道,“殺……殺了我們……不能叫狄蠻破城……不能叫蠻子滅我大夏?。 ?p> 他話音方畢,幾步趕來他身后的狄勇極為囂張的仰望城上,看也不看一眼,隨手一刀就將這老翁砍翻在永定河里。
見那尸身浮沉在河面上,一團白發(fā)散開如綻放的白蓮一般。
袁承煥身旁的弩將再也忍不下去,手中勁弩機簧響動間,一支怒矢呼嘯而至,當即將那名狂妄的狄勇釘死在地上……
城上頓時呼聲雷動。
無數支箭矢便就要齊齊發(fā)動之際……
“住手!”袁承煥怒叱一聲。
哎!
他不禁長嘆。
果不其然。
城下的狄人似乎對此早有準備,刀光泛起間,千百名百姓,勿論老幼,不關男女,就即刻葬身護城河內……
殺狄騎一人,便有千名大夏百姓陪葬!
這便是他們可以如此囂張的理由。
城上將士幾欲瘋狂!
這還怎么打。
只憋得他們一個個雙目赤紅,心中滿滿的憤懣根本無處發(fā)泄。
這些該死的狄蠻竟是如此下作!
他們唯有眼睜睜看著狄人驅使著數萬百姓,往來搬運著石塊,生生就要將護城河填死一段……
已是晌午時分。
城下狄人對大夏百姓驅牛趕羊般高低呼喝不止,鞭撘腳踹肆意凌辱,狂妄兇蠻不可一世。
所有人都在注視著袁大人。
袁承煥的牙關直咬得嘚嘚作響,一身一身的汗落了復又冒起,他額際的青筋突突跳動著,這竟是他此生最艱難的一個決斷……
他閉上了眼。
忽而,稚垛甬道間擠做一團的軍民一陣陣紛亂。
“獻王……獻王登城了!”
此處斷無回避之所,也便無跪拜之地,硬生生擠出一條道,將士民團的軍民紛紛躬身垂目向緩步而來的蕭逸見禮。
蕭逸貴為獻王,已有賢王之名。
天潢貴胄,他身著石青色龍緞王服,五爪金龍四團,行龍舞爪過肩。頭戴冬朝冠,頂金龍二層,飾東珠十顆,上銜紅寶石兩枚。周身上下,禮制齊備,紋絲不亂,一絲不茍。
他手中依舊是團著錦帕,時不時捂在唇際輕咳兩聲,向四下軍民點頭回禮。
“獻王殿下?!痹袩ū阋虬荩瑓s被蕭逸雙手托起。
“袁大人,咳咳,辛苦了?!?p> 言罷并無多言,蕭逸面色微微有些發(fā)白,正身昂立于女墻垛口間。
“殿下!危險!”袁承煥嚇壞了,眾人當面卻又不好違例扯拽,索性立身在蕭逸身旁將他往一側擠出了一步。
“呵呵……”蕭逸輕笑兩聲,“數萬軍民皆在城上,皆不怕,唯本王便就怕了?”
“臣……不是這個意思……”
自不便并肩而立,袁承煥退身一步,眼色使然,隨在他身邊的燕十三與佟冬二人,當即大著膽子微微矮身,擋在了蕭逸身前。
城上諸將聞聽獻王親臨,紛紛自各處湊身到近前,見禮之后便有人愁眉不展的奏道,“殿下……如今這態(tài)勢……打還是不打,懇請殿下示下!”
絲毫不動聲色。
蕭逸便就目視城下良久。
復又輕咳之際,他方才轉首望向發(fā)問的那一員將,“你顯然是問錯人了。陛下已有圣諭,守城之責盡歸城防機要處總領。本王至此只為犒軍撫民,至于打與不打……”
他向袁承煥略一含胸,“自然是要聽袁大人的。”
卻不再望向任何人,他只目視著城下黑壓壓往來的人群。
“袁大人?!笔捯葺p聲喚道。
“臣,在!”
“本王想問你,即便此時不忍開弓……袁大人以為,如此,熬到破城之際,城下被狄蠻驅使的這些百姓,可活幾人?”
只此一問,卻就叫袁承煥眼中寒光一閃!
他便要拱手作答……
蕭逸的帕巾已捂在口前,劇烈的咳了起來。
他沖袁承煥擺了擺手,“本王只是隨口一問,袁大人不必作答。還要替陛下去東門錢大人處看看,諸位當奮勇殺敵,力保京城無憂?!?p> ……
蕭逸步下城樓之際,便已聞聽城上一聲悲鳴怒喝,隨即弓弦聲大作……
無邊箭雨呼嘯而下。
然則在如此之距,善弓弩而精射者幾何……
弓弩手即便皆以狄人為目標,城下無辜百姓卻如冰雹之下的麥苗一般,成片而倒。
死尸遍地。
血流成河。
袁承煥數聲哀嚎之后,緊閉的雙目間,淚如泉涌而下。
關城之上,弓手目盡濕,弩手眼迷離……
他們已不忍相視。
只一味的閉目盲射。
哀聲四起。
悲呼不絕。
……
蒙真勛貴額旗格快步奔至巴蓋烏身前,連聲高呼,“大汗!發(fā)動了!城上放箭了!韓先生的計策不好使了!”
巴蓋烏早在坡頂立身久矣。
他只沖驚慌失措的額旗格擺了擺手,示意他閃過一旁,不要擋住自己的視線。
“真奇怪……這半日都沒動作,怎么此時這袁老兒卻就下了決心!”額旗格不解。
“不是他下了決心。”巴蓋烏沉聲道,“卻未料到,這大夏京城的王公大臣里居然有如此狠戾果決之輩。這個決斷,不容易做……”
“大汗,現在怎么辦!”
巴蓋烏僅是厲聲笑道,“怎么辦?傳我汗令,開始攻城!佯攻南北二門,全力破西門!將大夏的俘民當肉盾擋在勇士前面……我倒要看看,他們究竟有多狠!”
“大汗……”在巴蓋烏身側,極少作聲的鐵占低聲提醒道,“按著韓公遺策,不該急于攻城……大汗是不是再等等?!?p> 巴蓋烏大手一揮,“計策是死的,人是活的。卻不知方才是誰人登上了城樓……此人端是了得!如此便破了韓先生一計?!彼麚u了搖頭,“你難道還不清楚,一旦手上見了血,他們的心就會比鐵還要硬……讓他們殺,此時便就要看他們會不會殺得手軟!”
話說的斬釘截鐵,實則巴蓋烏心中早已心急如焚。韓康臨終前的囑咐,他怎會輕忘!
韓康力主圍而不打,攻心為上,巴蓋烏也深知其意,然而……
此時已是春末,這大夏之地眼見得就逐漸熱了起來,韓康彌留之時,北狄勇士中已隱隱有時疫發(fā)作,初起權當做是小疾,也沒有人放在心上……至此時,令巴蓋烏始料不及的是,軍中之疫竟已成彌散之勢!
隨軍祭司的那些法子,早已不管用,急調懂得醫(yī)術的流民百十位,方子開了不少,短時看,一時間卻沒個屁用。
是以,巴蓋烏唯有加緊攻城!他已沒有別的選擇,圍而不打?照這么下去,拖得日久,只怕他麾下那些悍將和各部頭人就會彈壓不住。
凡但有兵卒扛不住,私下逃去關外,那這大軍也就散了。
他思忖著,強攻數日之后,韓康留下的最后一計也是時候得用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