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的夜總是格外的寧靜。
福慶端來熱水,拿帕子給云峙細細地擦拭了一下額頭,又給他擦了擦手??粗浦攀稚弦驈男【毼渖浼コ龅暮窈竦睦O子,不禁有些許心疼。自己從小陪著殿下長大,看過他這一路吃過多少苦,習文習武從未敢有一分懈怠。他是如此的超然脫俗,是整個九洲城內大家閨秀爭相追捧的佳偶良婿,是當今圣上的心頭肉,可如今他躺在這里,為著一個女人,吃盡了苦頭,到底是值還是不值,想到這兒,福慶不禁輕輕嘆了口氣。
床榻上的云峙還未把眼睛睜開,便咧著嘴嗤笑道:“小小年紀嘆的什么氣?”
福慶喜出望外,驚叫道:“殿下您醒了?您可算是醒了!”
云峙緩緩睜開雙眼,眼中依然布滿紅血絲,透著深深的疲憊,但卻熠熠生輝。
福慶不禁鼻子一酸,嘟囔道:“殿下怎么總這樣嚇唬奴才,奴才要被嚇死了!幸虧殿下身子底子好,否則真要喂了狼了!”
云峙咧著嘴笑了笑說:“她沒事就好?!敝灰氲搅感臎]有受傷,那么自己受多少傷都沒關系,都心甘情愿。
福慶不禁撇嘴,不滿的嘟囔道:“又是為了雪姬,為了她殿下當真是連自己都不顧了!您明知道三殿下對她……這樣真的值得嗎……”話沒說完,就被云峙瞪了一眼,訕訕的住了口。
云峙望著虛空,微笑著喃喃地說:“福慶,如果有一日,你也喜歡上一個姑娘,你就會明白了?!?p> 福慶看著云峙受著傷卻略帶幸福的笑里藏著一抹不為人知的苦澀,不禁心底又暗暗的嘆了口氣。
柳莞心回到洛神坊的住所后才覺得極度緊張后的突然松懈帶著全身前所未有的酸痛,吩咐芊兒準備了熱水,脫掉滿是血污的衣裙,將自己扔到泡澡桶里,才覺得慢慢活了過來。
洛十娘端著按摩精油和香薰推門而入,驚了柳莞心一下,她下意識的往水里縮了縮。
柳莞心知道洛十娘定是來訓斥她的,不禁有點兒不敢直視她。
洛十娘看著柳莞心像只受驚的兔子一般瑟縮在木桶里的樣子,不禁想起了十年前她剛剛領回柳莞心的時候,無奈的嘆了口氣。將精油滴了兩滴在水中,又搓熱了雙手,將精油抹在手掌心處,揉搓了兩下,洛十娘拿過柳莞心的胳膊,輕柔地按摩起來,像往常一樣。
柳莞心稍有愧疚的說:“十娘,我又讓你擔心了吧?!?p> 洛十娘低垂著眼眸,長長的睫毛打下一片陰影,她淡淡的說道:“今日的事我也聽說了,因著四殿下也牽連其中受了傷,想必上官家也不會鬧到皇上那里去。你長大了,處事有自己的方式方法,”洛十娘抬起頭,堅定的看著柳莞心,“但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我都只想聽你說。只要是你說,我便相信你!”
柳莞心不知是被水霧熏的,還是被鼻酸溢出了淚水,不禁咬住了嘴唇。人活在世,哪有清凈不被人非議的,外人如何談論都無所謂,最傷心的莫過于在意的人不相信自己,而是聽信他人之言。誰也做不到像十娘這樣,無論發(fā)生什么事,只聽柳莞心自己說,只要她說沒有,十娘就相信她!
洛十娘輕輕撫了撫柳莞心的長發(fā):“笑里藏刀,口蜜腹劍之人反而更難琢磨,這樣暗敵變明敵,也是件好事?!?p> 柳莞心點了點頭:“雪姬也是如此想的?!?p> 洛十娘頓了頓,輕聲問道:“莞心,你可曾有過一絲怨我?十年前,如若不是我把你帶回洛神坊,也許你今日便不會因藝妓的身份被人恥笑。多少個日日夜夜我都曾問過自己當初這樣做是否是對的,你一個堂堂大家閨秀如今卻……”
“如果沒有十娘,莞心早已不知是生是死,即便是生,也必是低如螻蟻,為奴為婢,哪會有十年的衣食無憂。”柳莞心不待洛十娘說完,便打斷她,“這十年來,莞心沒有一日不感激十娘的救命之恩,悉心教導,視如己出。對莞心而言,十娘是恩師更是親人!”
洛十娘禁不住淚在眼眶中打轉,會心的笑了,她與柳莞心之間,真的無需多言。
芊兒在門外輕輕叩門,喊道:“姑娘,三殿下來了,想見你一面?!?p> 柳莞心深吸了一口氣,調整著自己的情緒。洛十娘用衣袖擦拭了一下眼角的淚花,邊拿帕子擦著手邊說:“和三殿下好好談談,他還是擔心你的。身在他的位置,他也有他的無可奈何,我相信你能權衡好,但不必委屈自己。我先出去應和著,你穿好衣服便來吧?!?p> 柳莞心低著頭,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輕輕點了點頭。
云敖一身常服立于院中,即便是夜晚也絲毫掩不住他血脈里與生俱來的華貴之氣。皎潔的月光灑在身上,讓平日里高不可攀的他顯得有了一絲溫柔。
洛十娘從柳莞心的房中退出來,款款地走向云敖,施施然的行了一禮,云敖也微微欠了欠身。洛十娘坦然的迎向云敖的視線,掛著禮貌卻略帶距離的微笑:“三殿下深夜來訪,不知有何貴干?。俊?p> 云敖能明顯的感覺到洛十娘語氣中帶著的不滿和防備,即便是自己,對于這個女人也是不敢招惹的。更何況今日之事涉及到了柳莞心,那可是她的心頭肉,洛十娘現(xiàn)在還能心平氣和的同他說話,已是給了莫大的面子。
云敖尷尬的清了清嗓:“十娘,今日之事確實事發(fā)突然,想必其中也有很多誤會。雪姬也受到了驚嚇,我實在放心不下,深夜前來探望確實有些失禮,還望十娘見諒!”
洛十娘笑了笑,這笑分明嬌艷無比,在月光的襯托下卻像沁了毒一般:“三殿下真是說笑了,是不是誤會大家心里都有數(shù),雖說上官家是名門望族,可也不能隨意無事生非顛倒黑白,您說是吧?”
柳莞心恰時收拾妥帖打開房門,剛沐浴完的她穿著一身純白的長裙,只有簡單的暗花刺繡,一頭墨發(fā)隨意的披在身后,干凈的一張臉未施粉黛。
洛十娘看了看柳莞心,莞爾一笑,對云敖說:“雪姬今日也受了驚嚇,還請三殿下長話短說,讓她早些歇息。”轉而對芊兒說道:“去備些茶水點心,雪姬回來后還水米未進呢!”這話里不無責怪。
洛十娘轉身正欲離去,又頓了頓,轉頭看著云敖,笑著說道:“請三殿下記住,無論何時,雪姬的背后都有洛神坊撐腰?!闭f完便離去了。
云敖心底一驚,看著洛十娘的背影,想著她的笑顏,不禁打了個寒顫。這個女人,當真是不簡單的。
柳莞心目送著洛十娘遠去,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黑夜中,才緩緩收回目光,低垂著眼眸。她站在回廊的陰影里,云敖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覺得眼前這小小的身影格外的嬌柔,夜風撫來,帶著她身上剛剛沐浴過后的芳香,淡淡的,好聞得緊。云敖慢慢走過去,輕輕拉起她垂在身側的手,小心翼翼的握在手心里,低聲輕柔的說:“我剛去看過云峙了,他好多了,你不用擔心?!?p> 柳莞心聽到云敖提到四殿下,這才抬起頭,略帶焦慮的問道:“四殿下醒了嗎?他好些了嗎?傷的重嗎?”
云敖苦笑道:“你怎地比我還關心他?”這話里透著些許酸味。
柳莞心雙眉微蹙,正色道:“如若沒有四殿下,我現(xiàn)在可能已經(jīng)喂了狼了,哪還能好端端的站在這里與你說話!我們命懸一線的時候,三殿下可是正佳人在懷呢!”
云敖苦笑著嘆了口氣,將柳莞心攬入懷中,抬頭正好看到一道彎月掛在枝頭:“如若不是被牽絆住,我又何嘗不希望時刻陪在你身邊保護你的那個人是我!看著云峙身上的那些傷,我實在是后怕,萬一這傷一個閃失傷在了你的身上,我……”云敖的聲音有些許顫抖,閉了閉眼,定了定心神,“還好,還好有云峙在,還好!莞心,我有我的無可奈何,這件事孰是孰非,既然已經(jīng)發(fā)生了,并且受害者是云峙,他也說不會再追究了,那這事就算了,以后小心便是,好嗎?你受的委屈,我會加倍補償給你的!”
柳莞心抬頭看著云敖,是啊,自己畢竟沒有受到傷,四殿下也說不追究了,自己又有什么立場去抓著不放呢?現(xiàn)在證據(jù)也沒有了,再說什么也都是空口無憑。真要說起來,人家也可以說是小女兒家的惡作劇罷了,更何況那是上官家??粗瓢轿⑽Ⅴ酒鸬拿碱^,那雙鷹一般的眼眸里倒映出自己小小的身影,柳莞心伸手將他的眉頭輕輕撫平,乖巧的點點頭說:“這件事到此結束吧!”
云敖欣慰的笑了,更緊的抱了抱柳莞心,輕柔的問道:“今日害怕了吧?”
“又生氣又傷心又害怕?!闭f著淚便掉了下來,上官沛柔誣陷她的時候她沒哭,被野狼襲擊的時候她也沒哭,此時在心愛之人的懷里她才真的哭了。
“都怪我都怪我,都是我不好!可是沛柔從小乖巧懂事,大方得體,今日怎地會發(fā)生沖突呢?”
“因為你的玉佩?!绷感目吭谠瓢綉牙镂泥洁斓?。
云敖愣怔了一下,遂無奈的嘆了口氣。
夜風拂過,柳莞心輕咳了一聲,云敖緊張的問:“怎么了?冷嗎?”
柳莞心笑著搖搖頭,自打她為云敖擋了一支毒箭后,雖說皮肉傷早已好了,可毒卻傷了肺,偶感不適便會咳一咳,稍加注意倒也不打緊,她不愿云敖內疚便沒有告訴過他。
云敖撫了撫柳莞心的后背,溫柔的說:“早點回屋歇息吧,山中的夜風涼了。”見柳莞心看著他想要說什么,便又說道:“明日我們一起去看云峙,不看看他你終究是不安心的?!?p> 柳莞心這才會心的笑了,看了看云敖,便轉身回了房。
第二日一早,云敖便接了柳莞心前來探望云峙。
云峙正瞅著福慶送到眼前的藥碗犯愁,這苦藥湯子著實太難喝了,福慶深知他不愿吃藥,偏死死的盯著他,不喝不行,主仆倆正大眼對小眼的僵持不下,正巧云敖推門而入。
云峙看到云敖身后的柳莞心時,眼神中一閃而過的驚喜和興奮,又迅速掩藏住了,換上一臉的痞笑。就這一瞬間的微妙變化,也被云敖盡收眼底,他不禁愣了一下,遂尷尬的咳了一聲說道:“多大的人了,怎么還和小時候一樣怕吃藥?”
云峙咧了咧嘴,痞笑著滿不在乎的說道:“三哥還不知道我嗎?我寧肯再被狼咬一口也不愿吃這些個苦藥湯子,我皮糙肉厚,好得快,不用喝這些?!?p> 柳莞心不無內疚的說道:“四殿下是為了護我才被狼傷成這樣,如若還不好好養(yǎng)著,雪姬真是萬死難辭其咎了?!闭f著眼圈就犯了紅,她寧愿傷的是自己,也不愿連累任何人代自己受苦。
云峙一看柳莞心要哭,著實亂了手腳,一把端過福慶手里的藥碗,邊笑邊說:“我吃我吃?!闭f著就往嘴里灌,結果被燙到嗆得直咳。
一旁的福慶嚇得趕忙上前伺候:“哎呦我的爺,您慢點兒!小心燙啊!”
云峙不好意思的傻笑了兩聲,不禁微紅了臉。
云敖嗔怪道:“你這小子怎么總這樣毛躁!快些好起來,過兩天就要正式祭奠了,莫要誤了正事?!?p> “三哥放心。”
世家都歇息將養(yǎng)了些時日,也都在為一年一度祭天大典做準備。云峙的恢復力驚人,沒幾日便能下地了,終是沒有誤了大典。
祭天大典的祭壇設在北辰山頂處,距離皇上和娘娘們所居的行宮只有一小段路程,但各宗族世家們卻要沿著蜿蜒的山路步行登頂。
云敖和云峙一早便來到洛神坊的居所接姑娘們上山。說是接姑娘們,其實只為了陪柳莞心罷了。今日的柳莞心梳了個嬌俏的發(fā)髻,顯得整個人玲瓏可愛,一身魚肚白的襦裙上繡著一支支綻放的寒冬臘梅,外披了一件正紅色斗篷,映襯得一張笑顏都紅潤可人。
洛神坊沒有用轎攆,一來是因為山路崎嶇,用人抬轎攆反而不安全,二是為著這難得的出游,姑娘們都有玩心,爬爬山也是不錯的選擇。一路上也會遇到其他世家子弟,都恭敬的向云敖云峙行李問安,眾人伴著青山綠水紅花一路同行,好生愜意。
云峙隨手在小路旁摘了一支長長的狗尾草,遞給柳莞心讓她拿著玩。一旁的芊兒笑道:“四殿下好生有趣,人家送女孩子都是送花呀玉呀的,您倒好,送狗尾巴草!”說完大家都笑了。
柳莞心拿著狗尾草無意識的甩來蕩去,臉上掛著淡淡的笑意,如孩童般。
“二位殿下好雅興啊,這樣的大日子里都要親自陪著雪姬,不怕陛下責怪?。俊币粋€領人厭惡的聲音響起,眾人皆駐足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