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邊不禁又響起林媽的河東獅吼“林秋分,你怎么淋成這樣!趕緊洗個熱水澡,不然又該感冒了。”
他常聽夏至抱怨,林媽更年期到了,嘮叨的功夫異常兇猛,再加上她天生大嗓門高聲調(diào),簡直是噩夢。
可他卻羨慕至極,比起空蕩蕩一片死寂的家,他寧愿整日都有嘮叨聲回蕩耳畔。
想到這,他突然一拍腦門。望著出租車離去的方向喊到:
“師傅,我傘落你車上了!”
這一聲可謂中氣十足,渾厚洪亮,在空曠的小區(qū)里格外扎眼。
回應他的是一個老奶奶看傻子似的眼神,畢竟方圓幾里地,別說出租車了,除了她連個人都沒得。
錢亞歲一臉尷尬地愣在原地,訕訕地沖老奶奶抱歉的一笑。心里卻懊惱至極,這下又欠了林秋分。
他穿過小石子路,打開門。屋里不出意外地一片漆黑。他按下按鈕,室內(nèi)瞬間就燈火通明。
習慣黑暗的眼睛被明亮的燈光刺痛,他趕緊抬手擋在眼前。好一會兒才適應這樣冰冷的亮度。
他走到廚房,保溫箱里有保姆做好的飯菜,兩菜一湯。
保姆張阿姨每天下午五點都會準時地出現(xiàn)在家里,為他做好飯,然后回家為自己的兒子做飯。
周末的時候,她會留得晚些,做完飯還要打掃衛(wèi)生,這個時候她會把自己放假的兒子帶來。
那是一個調(diào)皮的小男孩,像他小時候一樣活潑好動。
還記得他第一次來到他家時的場景,被眼前這前所未見的大房子驚得合不攏嘴,拽著她媽媽的衣擺興奮地問:
“媽媽,這就是電視里有錢人住的地方嗎?”
張阿姨笑得一臉慈祥,拍拍他的頭,又點點頭。
“是啊,所以你不要亂跑哦,萬一弄壞了什么就把你賣給這家的主人?!?p> 小男孩顯然被恐嚇住了,趕緊擺擺手,抱著媽媽的腿,一臉天真無邪地說到:
“我保證不亂跑,媽媽千萬不要把我賣了。
否則,我會很慘的,很慘的。電視上都說有錢人家都很壞,光讓人干活卻不給錢?!?p> 張阿姨趕緊蹲下捂住了小男孩的嘴,尷尬地看著他笑。
“亞歲,小孩子童言無忌,你千萬別當真啊?!?p> 他記得自己當時一臉嚴肅,什么都沒說。其實他沒有生氣,只是嫉妒。
張阿姨見狀回頭訓斥兒子。
“叫你少看些亂七八糟的電視,你看你都學了些什么,不許再胡說八道,否則回家告訴你爸?!?p> “媽媽,你千萬不要告訴爸爸,爸爸生氣很恐怖的。”
“那你乖乖聽話。”
“好?!?p> 然后小孩子一臉乖巧地坐在沙發(fā)上上,真的一動也不動。張阿姨見狀欣慰地一笑,轉(zhuǎn)身干活去了。
錢亞歲把飯菜從保溫箱里取出,坐在長長的餐桌前,大理石的表面在這樣的季節(jié)和氣候里涼得像冰。
他坐在餐桌的一角,孤獨地吃飯。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已經(jīng)習慣了一個人進食。
他毫無表情地拿起筷子,夾起一塊肉放進嘴里。飯菜一直都是色香味俱全,可沒有半絲家的溫暖。
他不禁想起錢白露做的飯,時常不是糊了,就是咸了,可那個時候,他卻覺得異常滿足。
客廳里的電話突然響起,他趕緊放下手中的筷子,沖過去接聽,可到了跟前,卻又故意等了幾秒才拿起話筒。
“壓歲,吃飯了嗎?”
聽筒里是爸爸滄桑低沉的聲音,透露著難掩的疲憊感。
“正在吃。”
“今天張阿姨做的什么菜???”
“魚香肉絲、宮保雞丁還有烏雞湯。”
“哦,今天下午下雨了,你有沒有帶傘?沒有淋濕吧?!?p> 他靜默片刻,心想:
即使我沒帶傘淋濕了,你也不過是問問而已,何必多此一舉呢!
“沒有,同學把傘借我給我了。”然后,我卻給弄丟了。
后面半句自動消失在嘴邊,停留在心里。
“那我就放心了。爸生意忙,實在不能經(jīng)常陪在你身邊,你要照顧好自己?!?p> “知道了?!?p> 談話貌似來來回回總是這么幾句,說完了就陷入沉默,似乎也在提醒雙方,是掛斷電話的時候了。
“爸,這周末你回來嗎?”
最終他還是問了這個問題,對面是一聲長長的嘆息。
“沒事,我隨便問問,不說了,飯要涼了,我先去吃飯了?!?p> 此話一出,兩個人似乎都松了口氣。
“那你快去吧,吃完早點睡覺?!?p> “好?!?p> 然后聽筒里就傳來了“嘟嘟嘟”的聲音。
電視里的父母總是等在話筒邊等著孩子先掛,然而現(xiàn)實里每個大人都很忙,都有自己的責任,他們是父母,但又不僅是父母。
父母這個職位,沒有收入,也獲得不了聲譽。
除非特別優(yōu)秀的孩子,就好像袁仲春。別人也許會說:
“這就是年級第一的媽媽,多厲害啊,能把孩子教育得這么優(yōu)秀?!?p> 可即便這樣,世上又有幾個袁仲春呢?
大多數(shù)的孩子不能成為家長的驕傲和炫耀的資本,所以他們要自己去掙得名與利。
他一邊吃飯一邊瞎想,腦子很亂。
他沒有權利責怪父親,因為他的出現(xiàn)奪走了他最愛的人。
世上有很多兩難的選擇,比如:選文還是選理?是要面包還是要愛情?是保大人還是保小孩?
錢爸沒有任何猶豫就放棄了自己的孩子選擇了自己的妻子,可天與愿違,老天還是殘忍地奪走了他的最愛。
錢爸當時才三十好幾,卻再也沒娶。
以前是因為他帶著兩個孩子家里又窮,一心都在拼事業(yè)。
可當他們漸漸長大,家里有錢了,他也沒有過那個心思。
他對姐弟倆總是說不想他們受委屈,可他們都明白爸爸這一生心里只容得下一人。
經(jīng)歷過最好的,就不能將就。
這是錢亞歲某天在錢爸床頭的照片背面發(fā)現(xiàn)的文字,那一刻,他似乎懂得了他們的愛情。
愛情讓人快樂,也讓人痛苦。
快樂有多難忘,痛苦就有多深沉。
上帝早就埋下了陷阱,得到的后續(xù)永遠是失去。
吃完飯,他把飯碗放進洗水池,張姨明天會洗好的。
回到臥室,他如釋重負地倒在寬大的床上。
床頭的燈一滅一亮,房間跟著或明或暗,他來來回回地操縱按鈕,沉迷于這個不需要動腦的動作。
最終,黑暗占據(jù)了勝利。很久很久,燈光沒有再亮起。可床上的人卻沒有睡著。
他翻來覆去,輾轉(zhuǎn)反側(cè)。
最終他還是又打開了燈,從抽屜里掏出一個盒子,盒子上面畫著一個男孩和女孩。
女孩牽著男孩的手,摸著他的頭,笑得那么可愛純真。
他撫摸著女孩的臉,一滴淚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滑落。
在這個無人的黑夜,他再也不需要偽裝,不需要強裝堅強。
淚洶涌而出,他沒有抬手擦拭。任由它們模糊自己的視線,洗刷自己的臉龐,仿佛這樣可以沖走悲傷,化解痛苦。
他悄無聲息的哭著,沒有抽泣。
用手打開那個盒子,里面有很多女孩子的東西:
素色發(fā)卡、純色筆記本、水晶手鏈以及一張發(fā)黃的舊照片。
照片里是快樂的一家三口,只是沒有媽媽。
錢爸抱著才五歲的錢亞歲,錢白露乖巧又順地拉著爸爸的手,安靜地笑。
十歲的小姑娘羞怯地看著鏡頭,一只手抓著自己的白色蓬蓬裙。
他八歲的時候,正是調(diào)皮搗蛋、狗都嫌的年紀。
她十三歲,卻已經(jīng)有了小大人的模樣。錢爸那時正是創(chuàng)業(yè)的關鍵期,忙得腳不沾地。錢白露就自然地挑起了照顧亞歲的責任。
她每天早上都會跑到他床邊,捏著他的耳朵喚他起床,幫他穿好衣服;
她會牽著他的手把他送到學校,永遠不忘在里面放上兩個包子和一個茶葉蛋;
她會在下雨天囑托他等她來接他,不讓他打濕一分一毫;
她的臉上永遠帶著淡淡的憂傷,那是過早承擔生活的后遺癥,可她卻從沒有抱怨過,哭泣過;
.........
他看著看著終于還是忍不住抽泣起來,就像錢爸愛錢媽那般,對于錢亞歲來說,錢白露是最重要的人,沒有之一。
可有一天他最愛的人也像媽媽一樣消失了。
他拼命地尋找,最后只看到躺在潔白病床上的錢白露,沒有一絲氣息。
她的嘴角沒有淡淡的笑,她的手不在溫熱,她的眼睛閉著,再無法倒映他的身影。
他看著袁仲春的父母沖著爸爸跪下道歉,他們哭得聲嘶力竭,一直說著“對不起”三個字。
空蕩蕩的走廊里回蕩著他們的哭聲和道歉聲,凄厲異常。
這里面沒有袁仲春,因為此時他正躺在醫(yī)院的病房里,和錢白露一樣安靜地躺著。
只是他還有機會醒來,而她沒有了。
那次,錢亞歲第一次近距離觸及死亡,很近很近。
他盯著最終被蓋上白布的錢白露,一直盯著,眼淚不自覺地掉落。
他還是固執(zhí)地盯著,不敢伸手,不敢輕舉妄動,只是那么努力地盯著她。
爸爸過來拉他,用大手捂住他的眼睛。
他用力地掰開,甩開他的束縛,繼續(xù)執(zhí)拗地看著她??吹醚劬Ω蓾?、通紅、流淚。
后來所有人都來拉他,他又打又踢,終于失聲痛哭起來。
爸爸抱他在懷里,一大一小,一起落淚。前者聲嘶力竭,后者悄無聲息。
一直哭,直到眼淚哭干,身體哭累。
他像三年前一樣任由自己使勁哭,哭到?jīng)]有眼淚,哭到失去意識。
畢竟醒來,又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