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昭華接下來再也沒出過皇宮，安靜地待在云華院等著夏煜衡。她已經(jīng)做好被他臭罵一頓的準備，也能想象得出來他聽到消息后會有多憤怒。但她甘之如飴，如果不是心疼她到極致，他何至于如此。
她萬萬沒想到，她率先等來的人不是夏煜衡，而是她消失了好些天的師傅。她傻愣愣地看著悄無聲息出現(xiàn)在她面前的老者，聲音里帶著驚喜，能在離京前再次見到藥老，是她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師傅，你回來啦！”
興奮勁還沒上來就見到他鐵青的臉色，她立即轉(zhuǎn)口，聲音低了許多，“師傅，你都知道啦？”
“我若是沒得到消息，你是不是就打算瞞著我嫁到東照去？”
“我不是故意要瞞著你，你行蹤不定，我想告訴你也找不到你啊?！?p> 藥老一滯，更加惱羞成怒，“是老夫平日里太縱著你了，你竟任性妄為至此，連和親大事都敢輕易應(yīng)下。你知不知道和親意味著什么？意味著你此生再也沒有回頭之路。”他用力地閉上眼睛，深吸了口氣，接著說，“你年紀尚輕，不懂其中的是非曲直，容易被你父皇，被東君揚的花言巧語迷惑。你上回不是跟師傅說你喜歡占梧嗎，師傅覺著挺好，占梧哪兒哪兒都比那個東君揚好上百倍。咱繼續(xù)喜歡他，好不好？”
夏昭華看著他從怒氣沖沖地質(zhì)問，到后來小心翼翼地詢問，心軟得一塌糊涂。這個不知為何出現(xiàn)在她身邊的師傅，一陪伴就是十數(shù)年，總是如珠如寶地將她護在掌心，生怕她受到一絲委屈。
“師傅，占梧他再好也不是我的歸宿。”
“誰說不是，只要你愿意，其他的一切事情交給師傅?！?p> “師傅，謝謝你，你真好?！彼劭衾餄駶櫟靡凰?，嘴角掩不住笑意，可她是夏昭華啊，她母親從她一出生就寄托了無限的希望，給她取名昭華，昭昭日月沐光華，永遠沐浴陽光，當一個快樂正直的人，遠離黑暗，也能保護身邊的人遠離黑暗，這是她娘親給她取名的初衷。
她翻閱她娘親手記的時候感受到她滿腔的愛意和期許，她說她會化為白云，一直在天上看著她，她也會化作清風，一直陪伴著她。
“師傅，娘親知道我棄黎明百姓于不顧，會失望的。師傅，我見過娘親的畫像，她笑得真好看，小玖想讓娘親一直笑著?！?p> 藥老的一腔怒火在聽到她低低地訴說之后消失無影，今日的這一切要怪他自己，是他把她教得太好了。如果他當初任由帝后那個虛偽的女人把她寵成目光短淺、不辨是非的樣子，她今日便可以吵可以鬧，像個平常的姑娘，爭取自己的幸福。
“小玖，師傅后悔了，我不該把你教得如此懂事。”
夏昭華搖搖頭，“師傅，能夠成為一個明辨是非、胸有點墨的人是小玖的福分，能夠得到師傅的教誨是小玖此生最大的榮幸。與其渾渾噩噩、庸庸碌碌地過一生，不如轟轟烈烈一場，就算為此陪上下半生，我也在所不惜?！?p> 從理智上來說，她做的一切是最正確的選擇，但從情感上，他無法眼睜睜地看著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往火坑里跳。他既為她感到驕傲，也為此感到悲傷。
“好孩子，再讓師傅好好看看你?！?p> “師傅，你不必如此。你就當我是換了個地方生活，那個地方跟這個皇宮估計也差不多。你們江湖中人喜歡自由地流浪，你以后想我了就去東照的齊王府看我，和現(xiàn)在也沒有什么區(qū)別?！?p> “好，師傅以后經(jīng)常去看你。”
“這就對了嘛。您老人家以后別板著個臉，少生氣，生氣老得快，臉上的皺紋又要多添幾條了。”
見他想通了，夏昭華才有心思重新調(diào)侃他。
藥老雖然嘴上說好，但心里憋得難受，他又舍不得她再耗費心思來開解他，明明承受得最重的人是她，她才是那個最需要被安慰、被開解的人。所以當天夜里，他去找了罪魁禍首，這個他原本發(fā)誓這輩子再也不見的人。
國主寬衣解帶剛準備就寢，一轉(zhuǎn)身就看見藥老面色不善地站在他面前。伺候的人剛要高呼護駕，被他一把掐住脖子，再也發(fā)不出一絲聲音。
國主最初的驚嚇過后，神情恢復(fù)往常，淡淡地說，“都下去吧，守在門口，沒有朕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待下人都退去之后，國主重新披了件外衫，坐在暖榻上，指著對面的位置，“葉先生，請坐?！?p> 藥老見他毫無愧疚之意，氣性更甚，不想坐到他安排的位置上去，又不想站著與他談話，顯得他弱了一截，于是他往茶幾的圓凳上一坐，“你應(yīng)該知道我的來意?！?p> “我知道?！痹谒幚厦媲?，他連自稱都變了。
“你記不記得曾經(jīng)答應(yīng)過我什么？”
“我記得，一晃已經(jīng)十四年過去了?！?p> 他還記得，當初他為了葉云裳，在芍藥谷谷口等候了許久，一直沒等到他露面，最終他帶著失落的葉云裳回了夏京。葉云裳在宮里一直沒有停止寄出書信，但一直沒有任何回音，直到夏昭華出世才等來一塊玉佩。他還記得葉云裳捧著那塊玉佩，笑得眸中帶淚，然后鄭重地掛在剛不生不久的女兒脖子上。
直到葉云裳意外去世，他才終于見到芍藥谷的主人，世人皆尊稱他一聲藥老，他亦恭恭敬敬地稱他一聲葉先生。
藥老看著襁褓中粉嘟嘟的小團子，轉(zhuǎn)著亮晶晶的大眼睛，好奇地看著他，嘴里還不停地吐著泡泡，他因女兒過世而悲傷至極的心注入了一絲溫暖。他接過小團子，冷硬的心有了軟化的跡象，“老夫要帶她回谷?！?p> 他屏退了下人，聲音是止不住的哀傷，“她是云兒留個我唯一的念想，流著皇室的血脈，是我皇室的公主，我不能讓先生帶走她?！?p> “我不是在跟你商量，你亦攔不住我?！?p> “小昭華已經(jīng)失去了娘親，難道先生還要讓她失去父親嗎？她長大以后若是問起，先生該如何回答？”
藥老許久沒有回答，他當然可以把小團子照顧得很好，但確如他所說，他不能剝奪她享受父愛。
“我向先生保證，我會給予她全部的父愛，讓她無憂無慮地長大，護她一世無憂?！?p> “將她留在皇宮也可以，你劃一個獨立的院子出來給她居住，我會在時常進宮陪她，若是知道她過得不好，我便馬上帶她離開皇宮?！?p> “云兒若是在天有靈，不知道會多開心?！?p> “我不見皇宮里任何人，你也不要讓任何人出現(xiàn)在我面前。至于我的身份你也不要提及，等到時機成熟，我自會對小團子說明。”
“一切聽從先生吩咐。”
藥老抬頭環(huán)視著這深宮大院，語氣異常薄涼，“我同意將她留在皇宮，只是為了給她保留一點父愛，并不是信了你的鬼話。所謂金口玉言，君王之愛，在我看來更是一文不值。我與你做一個交易，若你信守承諾，護她無憂，她長大之后也不拿她當做交易，我允諾你，在你病危之時救你一命，如何？”
“當真？”
他狂喜，眼中再無悲無傷。世人口中神秘莫測的芍藥谷，以絕世醫(yī)術(shù)立足于江湖。他也曾在葉云裳口中得知，芍藥谷有一種神藥，能讓人起死回生。他此生最怕的就是在有生之年不能實現(xiàn)自己的報復(fù)，如今有了他的承諾，他相當于多了一條命，再無后顧之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