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姜羽毅
乾明殿上一派橘黃,風(fēng)起簾動,暗香幽幽,廊上人影浮動,卻寂靜無聲。
此時正是皇帝午后小憩的時辰,內(nèi)官宮女都退到了殿外候著。秦少衡也停住了腳步,歇在了長廊上,等著皇帝傳召。
老內(nèi)官朝殿內(nèi)探了一探,回來也是無法,只低聲道:“侯爺還請稍候,陛下方才下榻,待飲了兩盞茶,大約就醒了?!?p> 秦少衡點頭,便往廊上的圓凳上坐下。老內(nèi)官也不敢多做叨擾,放下茶水便退了下去。
長廊上三尺暖陽照得人昏昏欲睡,秦少衡起先還能強打精神,但不到一刻便熟睡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覺身上有些寒涼。他縮了縮身子,迷糊著睜開眼來,卻是嚇得一個激靈,跌坐在了廊上。
“愛卿此去辛苦了!”
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皇帝姜羽毅。
那被血絲爬滿的泛白瞳孔里幽幽的射出兩束精光,落在睡眼惺忪的秦少衡臉上。
秦少衡雙手還撐在地上,一股寒涼鉆過掌心直奔腦門。他迅速的收住了面上的驚悚,擠出一個生硬的笑,爬起身跪地行禮。
“參見陛下!”
皇帝盯著面前匍匐的年輕人,那渾濁可怖的雙眼里看不出絲毫情緒。皇帝蒼白的手撐在圓凳上,借著力緩緩地站直了身子。
一個小內(nèi)官慌的從殿上跑來,弓著背縮在皇帝身邊,皇帝緩緩的伸出手搭在了小內(nèi)官身上,點頭往殿上走去。
秦少衡也起身,跟著皇帝厚重的狐皮大氅一路掃地而過。
“朕聽十八講了,那些個災(zāi)民都拉到他的莊子上去了。也正好,他那塊封地不經(jīng)治理,早就不成樣子了?!被实坌诹碎L榻上,言語間輕松了幾分。
秦少衡俯身立在殿上,不敢去看榻上暮氣沉沉的皇帝。
“青云山一去算來已有月余,戶部呈上來的折子說的倒是詳細(xì)。只朕瞧著這瘟疫來來去去有些不明白。青云山上可是有些什么新奇事?”皇帝蒼白的臉上現(xiàn)出一絲猶疑,等著他的回話。
秦少衡抬眼看了看長榻之上的皇帝,知道沒有什么能瞞過他,便將那山上諸事一一說出。
“嗯,到底是朕的定安侯??!做事干凈利落,不做婦人之仁!”皇帝難得露出了一絲笑意,挪了挪靠在榻上的沉重的身子,又道:“那青陵呢?”
“青陵一切正常,無有變動。”一時間,秦少衡回想種種,卻還是極其平淡的回了一句。
皇帝聽了,半晌無話,只拿那雙透著精光的眼細(xì)細(xì)的打量著秦少衡略顯粗糙的臉。
“陛下,死人是翻不了浪的!”秦少衡言語冷厲決絕,有意去安撫這疑心重重的皇帝。
皇帝聽了這句,目光稍有暗淡,輕吁了一口氣,道:“姜羽桓死了十年,自是翻不了浪?!?p> “但沐陽府可還活著呢!”
皇帝言語間掃了一眼空蕩蕩的乾明殿,蒼白的臉不自覺的抖動了幾下。
“沐陽府余孽已剿滅了不少,就連那個孩子也早已命喪重生谷,陛下大可安心。眼下不過幾個殘兵敗將跳梁小丑而已!”
“哼!”皇帝蒼白的手落在了案上那金龍臺上,口中幽幽道:“殘兵敗將跳梁小丑!竟臟了朕的金龍臺!”
“陛下息怒!”秦少衡細(xì)眼瞅著那金龍臺,心中不禁寒顫。
“戌衛(wèi)營辦事不力,幾個殘兵敗將清理了將近半年都還未料理干凈。朕前日取了戌衛(wèi)營的單子來看,這一長串的竟還有兩張紙。你拿去瞧瞧!”皇帝說著示意內(nèi)官取了案上的帛紙。
“這!”秦少衡接過那帛紙,萬萬沒想到那開頭便是赫然三個字:秋婉清。
“這是戌衛(wèi)營整理的名單,沐陽府余孽全在上面,這半年下來,一個個辦下去,才劃了十個。”皇帝言語間盡是不滿。
“陛下的意思是?”秦少衡不敢抬頭去看榻上的皇帝,生恐被他捕捉到什么。
“這東西就交給你來保管?!被实壅f著起身,放下懷里的八角紫銅手爐,往大殿上的編鐘去。這可是他如今唯一剩下的樂趣了。
皇帝盤腿坐在軟墊上,取了木槌,緩緩奏來,還是那首久遠(yuǎn)的調(diào)子。
“朕如今看著這戌衛(wèi)營,便想起當(dāng)年的沐陽府隱衛(wèi),真真是名不虛傳啊!當(dāng)然,朕倒不指望你的輕羽軍能有隱衛(wèi)那般的效率,但多久還是要把這兩張紙都清零的。”
秦少衡聽了皇帝的意思,便不再多說什么,只道:“臣定當(dāng)盡力!”
“廣開兮天門,紛吾乘兮玄云;令飄風(fēng)兮先驅(qū),使涷雨兮灑塵;君回翔兮以下,逾空桑兮從女;紛總總兮九州,何壽夭兮在予;”
“何壽夭兮在予!”
皇帝唱到這句時,不禁大笑起來,笑聲回旋在乾明殿上,好似那九天玄云,壓得本來明亮的大殿烏壓壓的一片深沉。
“秦少衡!”皇帝突然止住了歌聲,緩緩回頭喚他。秦少衡收了那兩張帛紙,上前幾步等待示下。
“十年前那件事,你可有怪過朕?”
皇帝提起這句時,那難以捉摸的眼里露出一絲溫和來。秦少衡卻不知如何回話,經(jīng)了冰霜的臉上干巴巴的不見一絲觸動。
“秋婉清可是你心心念念的人??!”皇帝回過頭去,舉起的木槌停在了半空,三分惋惜落在編鐘上,卻只留下沉悶的回音。
“臣早已另娶他人,秋婉清不過是年少時的陪伴罷了!”
“年少青梅之伴,經(jīng)得起幾個世事變遷!”皇帝自言自語,終于敲下了木槌,卻已不是方才的調(diào)子。
秦少衡立在身后,沒有示下不敢輕舉妄動。一時,有內(nèi)官上殿來附在皇帝耳邊低語幾句,皇帝方才住了手,轉(zhuǎn)過身來。
片刻,一個著黑色長袍的男人進(jìn)殿來。那男人肩上穩(wěn)穩(wěn)的立著一只雙眼發(fā)紅的鷹。
“巫師此時進(jìn)宮所為何事?”
那巫師面向皇帝俯身行禮,又側(cè)身道了聲:“侯爺!”
秦少衡點了點頭,也回了禮,便要退出大殿,卻被皇帝喊住了。
“定安侯留下!”
巫師聽了皇帝的話語,也不再躲閃,道:“啟稟陛下,臣今日占得一卦,是大吉!”
“大吉!”皇帝聽了巫師話語,蒼白的臉上現(xiàn)出了喜色。
“卦象顯示,困龍得水,喜上眉梢!想必雪災(zāi)一過,春色已來,萬物復(fù)蘇,陛下的龍氣也開始復(fù)蘇運化,此乃國之大幸!”
秦少衡聽著這巫師一本正經(jīng)的胡謅,心中實在是不忍,暗道:老子在山上好不容易險處逢生,雖無功勞也有苦勞,怎的一回頭你都扯到你那破卦象上去了。老子不回來,你的卦也是算不出來的。
想到這,他竟忍不住自己那一腔血涌,巴不得一拳拍死這刮噪的巫師。
奈何皇帝那般疑心警覺的人竟被這巫師的三寸薄舌收拾得服服帖帖,聽得喜滋滋的。
“哈哈哈哈,朕今早便覺這乾明殿上格外亮堂,原是天象早已開示?!被实垡徽惺?,示意那巫師也盤腿坐下。
巫師見了皇帝的笑顏,便放開了膽子,又道:“臣看眼下一派興榮,陛下當(dāng)大興教化之舉。殺伐之氣不可過重,以致民間惶恐。如此天賜良機,陛下當(dāng)順應(yīng)天意,振興風(fēng)臨國運?!?p> 秦少衡立在一旁聽著,不禁好笑,心中暗嘆巫師這一職業(yè)當(dāng)真是了不起,上至天意,下至民意,竟都揣測的清清楚楚。硬生生的顯得他這風(fēng)里雨里來回的侯爺像是個擺設(shè)。
皇帝被這巫師一通言語說的喜笑顏開,忙問道:“不知巫師有何高見?”
巫師聽了皇帝問詢,故作高深的摸了摸肩上的雪鷹,道:“臣供養(yǎng)的這只雪鷹連日來尋了一處寶地,是龍氣騰涌之地,若陛下在此處建一座登天臺,供奉司政之神,定能使國運昌盛。風(fēng)臨稱霸九州指日可待!”
“登天臺?”皇帝被他這一通蠱惑,來了興趣。又道:“這司政之神又是何方神尊?”
巫師眼見著自己這三寸薄舌功力了得,心中不禁歡喜。又道:“登天臺是陛下通達(dá)天聽之所,這司政之神自然就是須彌世界的長慶神君?!?p> “巫師博聞,本官竟從未聽過還有這號神尊?!鼻厣俸鈱嵲谌滩蛔×?,顧不得其他,插了一句。
“哈哈,侯爺乃是兵武之家,自是不知這須彌世界的神尊了。且聽我細(xì)細(xì)道來。”巫師話音剛落,皇帝便迫不及待的道:“也是,你且坐下聽聽。”
秦少衡無法,只得盤腿坐下,聽了起來。
“須彌世界本是三千大世界中的一處小世界,盡管這須彌世界不過是一處小世界,但它也內(nèi)含三千小小世界。這三千小小世界也是無窮無盡無可計量。就比如咱們這九州如此龐大,在這三千小小世界里也不過塵埃?!?p> “巫師可不是信口胡謅?”秦少衡聽了他這一通三千大大小小世界,只覺是信口編排。
“侯爺若是對我的話存疑,大可回去了去找那正經(jīng)修道之人來問問。”巫師毫不客氣的給了秦少衡這一擊?;实勰菧啙峥刹赖碾p眼里透著三分慵懶,顯然他是對巫師的話深信不疑的。
“這須彌世界之中只有一位至高尊神,那便是須彌無上尊神。尊神之下又有七十二神君,這七十二神君各司其職,分管各界各處,神職也各有高低。神君之下便是使者,須彌世界浩瀚無邊,使者分作三萬三千肉身,遍布各界各處。傳道度化,修得正果便歸身須彌?!?p> 巫師說了這一通,不覺口干舌燥,拿起內(nèi)官剛煮的茶水便飲了下去,卻被燙了嘴,一甩舌放下茶杯,又繼續(xù)講道。
“再說這長慶神君,乃是須彌無上尊神座下的七十二神君之一。主管這九州的司政之事。是九州君王最當(dāng)供奉的神。”
“朕只聽聞無上尊神道法無邊,乃是至高尊神,竟鮮少聽聞這長慶神君。”皇帝也露出了三分疑慮。
“陛下有所不知,咱們民間也有供奉財神邪神醫(yī)神的,不過是所求一事便供奉一神,如此行來直接明了?!?p> 皇帝聽了他這一通說辭,倒也認(rèn)同了,那蒼老的心又萌生了一絲倔強。
姜羽毅還不是皇帝時,他是個鮮少聽天命的,不然他便不會興兵奪政。
但那日端仁太子薨逝后,他從地牢里被放出來時,那一旨無字詔卻讓他仿佛中了魔咒。
他還記得司星閣閣主站在地牢外傳旨時的神情。就是那個神情讓他對端仁太子時時刻刻都不敢忘記。
“傳太子殿下旨意,賜爾無字詔,風(fēng)臨國祚盡在此詔!”
他終于坐上了這夢寐以求的皇位,但每每午夜夢回他都覺得羞恥可笑,好似這皇位是他那了不得的哥哥看他可憐而賞賜的。
有誰能想到皇位于他哥哥而言,竟好似一個物件兒,可以隨手賞人。
他知道他接過無字詔時,便敗的一塌糊涂。這不長不短的十年里,他最缺乏的便是那一絲發(fā)自內(nèi)心的底氣。堂堂正正的坐在高臺之上的底氣。而今日,這巫師的提議,恰恰迎合了他內(nèi)心的渴求。
這個過分蒼老的皇帝渴求的竟是一個自欺欺人的堂堂正正。
老內(nèi)官奉了一杯溫?zé)岬牟杷蟻?,皇帝才從他那冗長的思緒里清醒過來。接過茶杯,問道:“依巫師所言,這登天臺當(dāng)如何建造?又在何地建造?”
這巫師哪里想到皇帝竟不用再三思,欣喜之余,竟有些不知所措,結(jié)結(jié)巴巴的回道:“此事,此事待臣再細(xì)細(xì)安排好了,再呈給陛下。但這建造登天臺一事關(guān)乎神祇,臣以為還當(dāng)有司星閣相助方可?!?p> 皇帝一聽這司星閣,緩了緩,沉吟道:“嗯,你且將詳細(xì)事宜規(guī)劃好了呈上來。朕改日再傳示司星閣?!?p> 那巫師見皇帝落了話,一時又見他現(xiàn)了疲憊之色,便起身告退?;实蹟[手應(yīng)允。秦少衡也跟著這巫師一道退出了乾明殿。
老內(nèi)官翻看了一眼起居簿,又端了兩碟黑乎乎的大小藥丸上來?;实燮7Φ碾p眼現(xiàn)出一片死氣,蒼白如紙的臉上不見絲毫情緒,習(xí)以為常的一顆一顆的數(shù)著那碟中的藥丸。
“陛下,切勿誤了時辰!”老內(nèi)官囑咐了一聲,便退出了殿外。
皇帝匍匐在軟墊上,顫顫巍巍的數(shù)著‘一、二、三、’,偌大的乾明殿上不敢有任何回應(y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