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衰

　　素秋玉間對這個沒有血緣的外甥孫兒唯一的印象，就是他娶妻那一日騎在高頭大馬上一張沉靜嚴肅的臉。所有人都在為他的喜事道賀，戚景衡與他一同長大，真心為有人能夠照顧他高興。他只是頷首致意，言語間破了新娘周家門前的阻攔。

　　戚昭平性情耿介執(zhí)拗，其秉承先父遺志，以文人孱弱之身痛斥逆賊。其刀斧脅身而不懼，后被暴起的安王叛軍殺害，年僅二十三歲。其妻周氏彼時身懷遺腹子，夫君亡故后深居簡出，將女兒交予元宜長公主撫養(yǎng)。腹中子出生足月后，一并托付元宜，而后在京郊凈寒寺帶發(fā)修行。一方面因為元宜的關系，一方面也因為武清侯府給素秋皇族幾乎流盡了血，素秋玉間對這兩個孩子格外的心疼和照顧。滁陽早慧，十來歲便幫著年邁的曾祖母管家，照料叔祖父戚景衡和幼弟，一來二去她的婚事就耽誤了。去年她弟弟讀書不成，送去了有武將銜的族親那習武，元宜才閑下來好好給她尋門親事。

　　滁陽的婚事并不好找。父母早亡，家門凋零，何況在京城這地界兒上，扔一把瓜子就能砸中幾個皇親國戚。元宜也不肯讓曾孫女受委屈，挑來挑去也沒有好的人家。許嫁末柔，兩國交好則罷。若是開戰(zhàn)，那便是把她架在火盆上烤。

　　張、仇、程三人心里搗鼓了一番，也找不出比滁陽更合適的人選。只是由誰去開這個口，都少不了要碰個大釘子。

　　長姐如母，素秋玉間也不好強逼著自己這位異母姐姐就范。他來回掃了眼嘴閉得跟蚌殼似的三位老臣，也沒打算就這么放過他們。素秋玉間令三人這幾日在家待著好好想想辦法，想不出來就去大理寺涼快涼快。三人心里都松了一口氣，皆知君上這是自己把這事兒給攬下了，老實的謝恩退下。

　　“迎春兒……”素秋玉間摳著手底下挨著的一點薄漆“請戚長公主入宮來吧……罷了，給孤拿身常服?！?p>　　“是?！?p>　　他翻了翻早朝之后零星交上來的幾本奏疏，喊人進來添了盞茶水。茶沒等來，只等來一陣連續(xù)的車輪聲。

　　“君上圣安！”

　　來人坐在輪椅上也不安分，他吹胡子瞪眼道：“我這都問了您安了，您也不知道過來推我一下?！?p>　　“你自己這不推得挺熟練的?！?p>　　素秋玉間也不管來人有沒有在聽，翻著奏疏又道：“滁陽明慧守禮，端莊沉靜，一向是個很好的孩子。孤想要給她指樁親事，還需要你幫著跟大姐姐說說?！?p>　　“您這也是求人辦事的態(tài)度？”戚景衡拈起桌子上的一點碎漆片，特意迎著照進來的一隙日光彈了彈，把素秋玉間吊人胃口這招學了個十成十。

　　“若是別人也就罷了。境安是景和的孩子，從小又長在京中……他雖然跳脫任性，但心性純然，這便是最難得的好處。這樁婚事門第身份雖然有些不般配，但都不是大礙。孤打算封滁陽為公主，京中設公主府……京郊的翠山別墅就當我這個長輩給她的添妝了。若是……”

　　“那敢情好?！逼菥昂庖豢诖饝聛怼暗任页捎H你把墻上掛著那把祖?zhèn)鞯膶殑λ徒o我，等我老爹過八十大壽你再給他封個王啥的……”

　　素秋玉間聽他說話陰陽怪氣的，也覺出自己先前那幾句話不妥當。想著自己能送的東西也就那幾樣，轉念突然想起銀春苑碰見的那人“若是素秋千頃沒死，你當如何？”

　　戚景衡不假思索：“他都挫骨揚灰了，還能怎么活過來？……”又看到素秋玉間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認真思索片刻道：“……你要是不提，我都要忘了。他長你我十幾歲，咱們這一輩的孩子幾乎都是他和我娘一手帶起來的。只不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我沒有立場去怪他，同樣也沒有資格去原諒他。倒是你，他如果回來，你該如何自處？”

　　素秋玉間聞言默默，被他這最后一句話問得心下微顫，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作答。

　　“君上?！逼菥昂馔浦喴无D到他身旁，抬手搭上他窄瘦的肩膀“都過去了。”

　　往事不堪回首，斯人已逝半生。

　　素秋千頃死得太早，死得太急，他來不及去追尋一個原因，也來不及怨恨他。他困在那些昔日的夢魘里無法自拔，滿腔怨憤不知向誰傾吐，步履艱難熬過了這么些年。他也擔著這臨危受命的責任，撐著這皇族的榮耀和萬里山河，身心俱疲，早已是強弩之末。

　　父死母喪，友散親離，一抔黃土掩半身，顧命之年迫在。

　　還有什么能夠失去的呢。

　　還有什么能夠被圖謀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