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蘭九獨自飲完茶，走出茶坊時，抬頭一看，日已偏西。忽聞街鼓響起，緊接著連綿不斷，不知要敲多少下。聽人說，此乃宵禁的信號，街鼓擊畢，長安城的各大坊門便要關(guān)了。
踏著鼓聲，莫蘭九一路走到東郊，進了一片樹林。
想到自己靈機一動想出“莫松齡”這個名字，便覺好笑。走到一棵看似普通的老松樹前，轉(zhuǎn)頭看看四周沒人，伸出小手輕叩著樹干，對著松樹喚聲，“蒼耳子老兒，是我！”話音剛落，松樹干便幻化出一道門影。
莫蘭九嘴角一揚，走入樹中去。身后的門影立即消失。
那門影之內(nèi)卻是別有洞天。一個雅致小院落，幾間潔凈小木屋。
一個侏儒樣的鶴發(fā)童顏小老兒拄著拐杖，緩緩挪到她跟前，皺眉道：“小九，你這一身裝扮，今兒去哪了？你佩著塵香玉，妖氣遁形，若是走丟了，讓老兒到哪去尋你。”
“如何會丟，小老兒也太瞧不起我。你瞧我這身裝扮如何？”小九在蒼耳子面前轉(zhuǎn)了個圈，一本正經(jīng)地行了個禮，“晚輩莫松齡，與松樹老兒同齡的‘松齡’郎君?！闭f完朝蒼耳子撲哧一笑。
蒼耳子白了她一眼。
數(shù)日前小九初到這片樹林時，一眼發(fā)現(xiàn)這棵老松樹已經(jīng)成精，便將樹妖喚出問路。
樹妖蒼耳子是個矮小老兒，駝著背，拄著拐，毫無松樹之挺拔俊秀。一見小九，他倒退兩步，似是有些驚訝。而后面色一沉，又是些許失落的神色，口中念著“不是，不是?！敝黄蹋中老惨恍?，口中念著“是了，是了?！?p> 小九見這樹妖古古怪怪，一時頑皮，與他開玩笑：“小老兒，什么是與不是的。我只覺著你不是松樹妖——周圍這些個松樹，你與他們半點不像。莫非是修行太苦悶，把頭發(fā)修白了？”
蒼耳子笑道：“你別瞧老兒行將就木的模樣，小老兒修成人形的年紀(jì)，只與你差不多?！?p> 小九今日被李謙洵問及名諱時，忽而想起這段對話，便給自己取了個名兒，喚作莫松齡。
蒼耳子與小九修行時日雖相差不遠(yuǎn)，單看外表卻形同爺孫。蒼耳子性子也如同他的外貌，真正像個慈祥小老兒，不過相識幾日，便對小九甚是照顧。他瞥了一眼小九身穿男裝的模樣，勸道：“你這模樣兒，終還是不妥。何不直接化個男兒貌再出去？如今舉世混濁，人心險惡……”
小九只聽到前半句：“不妥么？”忙跑進蒼耳子為她準(zhǔn)備的臥房，取過一枚銅鏡，細(xì)細(xì)端詳自己。
若有選擇，小九倒是希望修成男兒身的。三界之間，雄性地位似乎都高于雌性，大唐世風(fēng)雖對女子并不嚴(yán)苛，但以男兒身行走人世卻也多了許多便利。只是千年來，峨眉山上修成人形的五株玉蘭皆是女體，圣姑莫清清給姊妹依次取名莫蘭一，莫蘭三，莫蘭五，莫蘭七，莫蘭九。
小九幼時曾問圣姑：“為何我們姊妹取名里沒有二四六八？”
圣姑彼時正悠然品著峨眉清茗：“雙數(shù)太圓滿，我不喜歡。”
小九嘟著嘴道：“下一個修成的妹妹，難道叫莫蘭十一么？可有些拗口?！?p> 圣姑回道：“不會有十一。你們五個入世歷練完畢，我便完成了使命?！?p> 小九又問：“完成使命，圣姑便成仙去了么？我與阿姊們歷練完畢，也可成仙么？”
圣姑回道：“修行者，得道成仙自然是最好的結(jié)局。能否成仙，要看自己的造化；愿不愿意成仙，要遵從自己的內(nèi)心?！?p> 小九不解。既是最好的結(jié)局，還有不愿的么？修行不就是修煉道行，為何要到人世歷練，浪費光陰？
圣姑向來寡言，嫌她擾了雅興，不再理會。
小九自幼在峨眉山清修，所識者不過圣姑與幾個阿姊，再者便是一些小妖。后來幾位阿姊依次離開峨眉，日子便無聊得很。前幾日，圣姑考察完小九的功課，告知她時機已到，叫她收拾了行囊，前往長安入世歷練。
來京之路匆匆，爬山涉水，走的皆是少有人煙的險道。因帶著掩蓋妖氣的塵香玉，一路并未招惹妖界是非。真正接觸許多人，也就這兩日。
小九舉著鏡子，想了想自己近來所見的男子，眼前忽而閃現(xiàn)出李謙洵那張臉。眼眸深邃，鼻梁高挺，唇紅齒白，倒是好看得很。
如此想著，便念動咒語，將臉幻成個清秀少年。細(xì)一看，依稀與李謙洵有三分相似。小九對著鏡子一笑，心下十分滿意，決定就用這張面容行走人世。
她放下鏡子，跑到外屋，指著臉，朝蒼耳子道：“這回如何？”
蒼耳子抬頭一看，贊道：“這回才好?！庇謬诟赖?，“長安是當(dāng)今人世最魚龍混雜的地方，三教九流、千妖百鬼，齊聚一城。行走人世，不可害人，更不可不防人。對人對事要再三斟酌，不能憑著一腔熱血將自己坦露十分。你有法力，機靈也非常人可比。怕的是見到那些風(fēng)流郎君，被人騙了心去……”
小九無奈：“老頭兒，這些話我聽你說了好多回了。入世歷練，若盡想著避開人，哪來的歷，又如何練?！?p> 蒼耳子不言語了，半晌嘆口氣道：“罷了，你此話也不錯。
妖與人之低于仙，不在乎法術(shù)仙力，而在乎心懷七情六欲，無法大徹大悟，無法常年如無風(fēng)止水般，淡而博，清而闊。大凡得道者，都是塵心已了。只是閉關(guān)修道，怎能知曉本心；假若法力超群便可成仙，怎知日后可否恪守仙道本分。因是，欲得道，必先入凡世，歷千劫，而后通達。
要成仙，原也沒個太太平平順順利利的道理?！?p> 言罷，蒼耳子自拄著拐，去瞧他那一爐子丹藥了。
小九望著他佝僂的背影，心下一動——老頭兒這番話，大約就是自己年幼時所惑，圣姑卻未予以解答的答案罷。
是夜，小九沉沉睡去，做了個夢。
夢里沒有聲響，只是十丈開外，一名青年將軍的背影。他頭戴兜鍪，身披盔甲，右手握著長劍。將軍緩緩回頭，舉起左手，掌心托著個小小物件。他用側(cè)臉對著自己，笑容凄清。
小九忽而一陣心痛，猛地從榻上坐起。心跳加快，呼吸急促，腦中疼痛異常。
方才夢見什么了？為何把自己嚇醒了？
小九皺皺眉，想必是這些日子沾染人氣太重，有些不適應(yīng)。
釋然一笑，待呼吸平復(fù)之后，重又躺下，很快會了周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