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敏夫家雖在京城，畢竟已出嫁，礙著禮數(shù)，鮮回娘家。
生母柳氏一聽她提前歸寧，忙穿戴齊整，趕到偏廳。她不時整著發(fā)髻，一見淑巧母女過來，便拉著她二人問道：“我這樣子如何，能見人否？”
淑巧掩嘴一笑：“美，美得阿姊回來都要認(rèn)不出了?！?p> 淑巧生母蘇氏也抿著嘴笑，露出兩個梨渦：“瞧你美的，不曉得的，還以為你要去會情郎呢?！?p> 柳氏白她一眼，對淑巧道：“你這娘親，越來越為老不尊?！?p> 淑巧護(hù)著蘇氏：“我阿娘才不老，年輕貌美得很?！?p> 這話不假。蘇氏是江南義興人，出嫁前是當(dāng)?shù)赜忻廊?，家境平平，卻有多少青年在蘇家墻外吟誦著“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憑著柔美嬌艷的面容，嬌小有致的身段，一口吳儂軟語的腔調(diào)，蘇氏被云游天下的弘王看中，進(jìn)了安國府。雖比不上弘王妃、柳氏的名門出身，但性子溫柔嫻靜，是弘王最寵愛的妾。她而今不過三十出頭，保養(yǎng)得又甚好，只是二十多歲的少婦模樣，倒更像淑巧的姊姊。
蘇氏摟過淑巧：“乖孩子，阿娘的貼心小棉襖?！眹@了口氣，“你若是嫁了，阿娘也得這樣日夜盼著你?！?p> 李謙時在一旁道：“阿娘，你還有我呢?！?p> 謙時方十二歲，身量未足，有些瘦小，比起弘王，眉目間更像生母蘇氏一些。
蘇氏另一手摟過謙時，一臉欣慰：“時兒也是阿娘的好孩子。”
柳氏嘖嘖兩聲：“這是跟我炫耀呢。今日我歡喜，不與你們計較?！倍褐t時，“時兒，二娘再給你生個阿弟好了?！?p> 謙時臉一紅：“二娘才是為老不尊?！?p> 弘王妃自門前路過，正巧聽見了柳氏的玩笑話。她停步在門前，正色訓(xùn)斥：“女兒都為人母了，說這些也不怕人笑話。也算名門之女，怎這般輕浮。”
幾人皆低頭行了禮，不敢吱聲。待弘王妃轉(zhuǎn)身離去后，柳氏抬眼與蘇氏對視一眼，吐了吐舌頭。
估摸著弘王妃走遠(yuǎn)，蘇氏開始嗤嗤笑了起來。
柳氏直起腰，模仿著弘王妃的語氣，訓(xùn)斥道：“笑什么，輕浮?！?p> 眾人皆被逗得笑了起來。
謙洵在宅門外迎接淑敏夫婦，小九與他一同前去。謙洵只比淑敏小一歲，兩人自幼感情親厚。此次淑敏回娘家，謙洵也歡喜得很。
淑敏與夫君趙恪攜幼子一同歸寧。趙恪是個溫文爾雅的儒生，禮數(shù)周到，對淑敏體貼非常。兩人育有一子，已三歲多，乳名小寶，眉目清秀，白白胖胖，正是最可愛的模樣。
趙恪駕著馬走在前頭，淑敏為照顧幼子小寶，乘坐了八尺兜籠，后面簇?fù)碇玩九?。謙洵幾人方到門口，只見淑敏夫婦一行人浩浩蕩蕩已到了安國府宅門外。
趙恪下了馬，謙洵上前與他打過招呼，寒暄了幾句。
婢女上前為淑敏掀開兜籠的門簾子，淑敏牽著小寶下了兜籠。方一見到謙洵，便打趣了起來：“有勞二郎來迎接，可折煞我了。”
謙洵笑道：“阿姊如今可是稀客，盼著大半年才見著一回，我自然要來接。”說著抱過小寶，逗著小娃娃喚舅舅。
淑敏朝他啐一口：“天天見還了得，巴望你阿姊被休了么。”她瞥見謙洵身旁，小九所扮的“莫松齡”，責(zé)怪謙洵道，“做事越來越不講究了。你來接我是應(yīng)該，可怎的還讓客人跟著在日頭底下站著。”
小九忙欠了欠身，微笑道：“不礙事，并未曬著。”心下倒喜歡起謙洵這個伶牙俐齒的阿姊來。
趙恪將馬交給馬夫，回頭假意與謙洵抱怨：“敏敏她，嘴巴一向不饒人。”說這話時卻是一臉寵溺。
淑敏剜了他一眼，拉長了音調(diào)：“若不喜歡，大可多納幾個千依百順的小妾?！?p> 趙恪臉色微微一變，隨即依舊溫和笑著。
謙洵忙道：“快進(jìn)去罷，父母親皆等著?！北е殻泻袅诵【?，一行人進(jìn)了宅院。
淑敏夫婦帶著小寶，先去向弘王與王妃請安。
弘王少見地眉開眼笑，招呼小寶：“過來外翁瞧瞧，又長大了些?！?p> 小寶并不怕生，投到弘王懷中，揚著小臉甜甜喚了聲“外翁”，逗得弘王哈哈大笑。三個兒子尚未有后，小寶是唯一一個孫輩，自是喜歡得很。
過后，趙恪留下與弘王談話，淑敏攜小寶去了偏廳。
安國府上下一片熱鬧。
“敏兒！”柳氏一見淑敏，拉住她的手，“你早到了些，阿娘還未來得及好好準(zhǔn)備?！?p> 淑敏笑道：“準(zhǔn)備些什么，我不過是回來看看?！睌[了擺手，“都怪趙恪，你也曉得西市最大的胭脂鋪他是實際當(dāng)家，明日有一批要緊貨要進(jìn)，忙得抽不開身。我說叫府上鄭總管送我們便罷，他不放心，非得親自送。我想著也好，早回半日，我便帶著小寶在娘家住一晚。”
“怪什么，那是你夫婿疼你?！绷仙舷伦屑?xì)看著她，“阿娘好好瞧瞧你，是不是瘦了？”
淑敏無奈笑道：“阿娘，我好得很。我都豐腴得這樣兒了，只比懷著小寶時瘦一些?！笔缑粑闯鲩w時便高挑豐腴，自生產(chǎn)過后，又更豐滿了一些。
這話說得蘇氏等人在一旁也笑了。
蘇氏道：“天下的阿娘都一樣，幾日沒見到女兒，便覺著瘦了。你阿娘可盼你盼得緊。”將這幾日柳氏如何張羅她歸寧說了一遍。
柳氏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拿指尖戳了蘇氏一下，啐道：“添油加醋的?！?p> 淑敏心下感動，看著柳氏：“阿娘，你若盼我，我便多回來。都在長安，方便得很，我與趙恪說一聲便可?！?p> 柳氏輕輕打了一下她的手：“說的什么話，哪有嫁出去的女孩兒天天往娘家跑的，白讓人笑話?！?p> 淑敏安慰了柳氏，又教著小寶與大伙兒打招呼。小寶伶俐乖巧，模樣又討喜，大伙兒邊閑話著，邊逗著他玩。
淑敏拉過淑巧，問蘇氏：“轉(zhuǎn)眼巧兒已是及笄之年。可相好人家了？”
蘇氏搖了搖頭，答道：“先定二郎的大事，忙完了，才是巧兒?！?p> 淑巧羞紅了臉：“你們聊便聊，扯出我做什么?！?p> 穆氏只來坐了一會，寒暄兩句便回了。她走后，門外的謙洵與小九方進(jìn)入偏廳。
淑巧先喚了聲二兄，眼波流動，瞧了小九一眼。
謙洵并未察覺，一臉笑容與柳氏蘇氏問了好。
淑巧看小九那一眼，只一瞬，卻沒逃過淑敏的眼睛。淑敏將淑巧拉到一旁坐下：“你是不是中意那小郎君？”
淑巧紅著臉搖頭：“阿姊在胡說什么?！?p> 淑敏又問道：“那小郎君什么來頭？”
淑巧窘迫得很，偷偷朝小九望了一眼，生怕其聽見姊妹二人的對話：“我如何知道，只知是二兄的好友……”
淑敏一笑：“若不是那回阿耶發(fā)怒，只怕全長安城的叫花子都是他的好友?！?p> 淑敏說的事在謙洵十二歲那一年。有一日謙洵在外閑逛，路逢一個叫花子，不知為何相談甚歡，便邀那叫花子來安國府飲酒。弘王大怒，將謙洵趕出家門。三天后氣消了，也經(jīng)不住王夫人的求情，這才差人去喚謙洵回來。
淑敏私下笑話謙洵：“乞丐窩如何？”
謙洵竟狡黠一笑：“何必住那兒。我當(dāng)了枚玉佩，邀乞友在酒家吃喝了三日?！?p> 憶起謙洵的糗事，姊妹倆相視一笑。
淑巧道：“恍惚記得二兄說莫郎君是學(xué)道的……”
淑敏“哦？”了一聲：“看衣飾相貌倒像個大戶人家，人品也端正。也不稀奇，如今大戶也有將男孩兒送去學(xué)道的。雖有些瘦小，配你卻是綽綽有余?！?p> 淑巧繼承了蘇氏江南女子的身段，嬌小玲瓏，珠圓玉潤。小九的身量比她高了半個頭。
淑敏又道：“門第倒不要緊，縱觀當(dāng)今天下，比咱家富的倒不好說，比咱們貴的只有宮里，他們也姓李，不可聯(lián)姻。咱們家雖就咱倆庶出的女孩兒，論人家，卻無論如何都是下嫁了。下嫁有下嫁的好處，”淑敏不禁微笑，“夫君敬你愛你，公婆也疼你?！?p> 聽得淑巧臉頰緋紅。她心下實是羨慕淑敏的。
謙洵并不知姊妹二人在談?wù)撌裁?，湊過來向淑敏笑道：“阿姊，代我向你舅舅討幾張手稿罷?！绷系男珠L柳公權(quán)是當(dāng)朝盛名的書法大家。
淑敏白了他一眼，：“你為何不自己去?！?p> 謙洵摸了摸鼻尖，不好意思地回道：“要了許多回了，不好再開口了。”
淑敏眼珠子一轉(zhuǎn)：“你拿什么來報答我？”
謙洵一聽她松口，甚是歡喜：“阿姊想要什么，弄得到的我都給?！?p> 淑敏瞥一眼淑巧，將謙洵拉到一旁，朝小九努努嘴，悄聲道：“你把那小郎君引薦給阿耶做女婿?！?p> 謙洵驚異：“你不是有夫婿了么？”
淑敏瞪了他一眼，啐道：“想什么呢，我是為巧兒提的?！?p> 謙洵忙擺擺手，連聲道：“不成不成。”
“為何？他是學(xué)道的，莫非是什么教派，不可嫁娶么？”
“這倒不是……”
“那又是為何。”
“賢弟他……不合適，父親不會同意的?！?p> 淑敏不甘心：“什么不合適？門第么？”
謙洵不知如何解釋，便訕笑著，隨意答了是。
淑敏冷哼一聲：“我竟不知當(dāng)年不嫌棄叫花子的二郎如今懂得講門第高低了。那我這尚書府的媳婦兒是不是也要被你瞧不起了?！卑姿谎?，“手稿想都別想了，寧可舅舅燒了也別給你。白眼狼！”
說完不理會他，找淑巧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