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生畢業(yè)那一年恰逢J市最難熬的經(jīng)濟寒冬。
一場金融海嘯過后,全球聞名的自由城市成為危懸海外的孤島。
連民商法領(lǐng)域這樣就業(yè)規(guī)模最大的香餑餑今年秋招也門庭冷落,更遑論謝斯存這樣打定主意在刑訴方向上死磕的自殺派求職者。
手機震起來的時候,謝斯存正在廣場中央等校車巴士。
每天早中晚三個時段班車會定時啟程把學(xué)生從與世隔絕的郊外校區(qū)送到市中心的各大主干道。
這是謝斯存能想到最劃算的交通方式。
這樣的在校生福利她也沒多久可享。
唯一不便的是由于載客量有限高峰時段要提前半個鐘來排隊。
空曠的廣場上沒有一絲樹影。
謝斯存獨自一人素面朝天站在打著各色昂貴遮陽傘的人群中間,皮膚被不輸盛夏的高溫熏烤泛紅。
她低頭看了一眼001開頭的國外號碼,又把手機重新塞回手袋里去。
這么多年過去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季臨川隔三差五從世界各地打來的騷擾電話。
事實上,從大二那一年季臨川抱著吉他坐在學(xué)校花園的藤蘿架下對她唱《Besame Mucho》的時候,謝斯存就已經(jīng)想好要怎么和他分手了。
應(yīng)該也挑一個春暖花開時候。
等藤蘿長滿了。
為地心引力垂下來不斷騷擾路過行人的頭發(fā)。
季臨川垂著眼悉心彈撥那把古典吉他的間奏。
她就抬著頭看繁亂藤蔓間漏下來的燈光與月色。
心想。
來年同他分手,就選這個好看的地方。
與季臨川的戀愛就像一筆整存整取的定期儲蓄,她不需要對自己將要得到的結(jié)果做任何高估的預(yù)期與低估的隱憂。
連分手的時間地點場景與配樂都可以有條不紊地準(zhǔn)備周全。
然而即便如此的萬全之策依舊被譚伽的不擇手段打亂。
其實就個人角度而言,謝斯存是非??梢岳斫庖粋€家庭共同體為維護自身的階級穩(wěn)定性所做的一切努力的,這著實與道德或品格無關(guān),只是一種人類進化至今的最原始的低等智慧。
比如非洲草原上的母獅總會挑選最強壯的雄師為偶以便于擴張領(lǐng)地,而角馬則會結(jié)為團體家庭自由交配以謀求有更多的幼崽熬過漫長恐怖的大遷徙。
對于已經(jīng)在現(xiàn)代人類社會身居高位的譚伽而言,在這一點上她和非洲草原上的母獅與角馬沒有任何區(qū)別。都需要通過對配偶與后代的掌控穩(wěn)固自己掠食者的地位。
謝斯存甚至自問有朝一日同為人妻人母,她都沒有把握能比譚伽做得更好。本著一種光腳的不怕穿鞋的的心態(tài),她甚至對季臨川的母親感到些許欽佩。
然而原本等這場定期儲蓄的戀愛一結(jié)束,他們就可以完全井水不犯河水的美好設(shè)想最終落空了。
譚伽自以為無上仁慈地對謝斯存小懲大誡,在二者斷崖式的身份落差下最終釀成一場海嘯。
謝斯存大四那年還在一邊白天黑夜連軸轉(zhuǎn)地打兩份工,一邊為爭取毫無著落的研究生名額焦頭爛額時,半山療養(yǎng)院打來電話,說她的母親重度昏迷進了ICU,暈倒時手里還抓著一份報紙。
社會版刊載著一條“名校畢業(yè)生淪為陪酒女”的醒目新聞,清晰度高到不像非正常拍攝的照片中,她穿著一條酒吧提供給服務(wù)生的黑色露臍短裙,在閃爍著巨大霓虹的夜場門口,高聲呼救險些被兩個醉酒的中年男人塞進車?yán)锏漠嬅?,居然被描述為“勾引”?p> 或許在這個世界的審視中,對任何女性身體的唯一可信解讀就只有“勾引”。
即便這解讀者是自己的母親。
她甚至不曾開口詢問過自己女兒的無奈與窘迫,就一意孤行為她“無恥”的行徑把自己氣進了重癥病房。
花園里的藤蘿還沒開好。
謝斯存就被迫提前把季臨川約出來執(zhí)行分手計劃。
難得她主動邀約,季臨川心情不錯,一邊在餐巾上隨手畫著線稿,一邊興致勃勃脅迫她答應(yīng)寒假來洛杉磯旅游。
謝斯存一聲不吭坐在對面,吃完了快餐盤里的干羅勒薯角。
而后朝他伸出手,“手機借我用一下。”
季臨川頭也沒抬把手機遞過去。
“回頭我?guī)湍阗I一個,開學(xué)前LA好多商場都有新生折扣,不用就浪費了?!?p> “譚女士,您好,我是季臨川的女朋友。”
謝斯存面無表情用季臨川的手機撥通了譚伽的電話。
“是這樣的,希望您能在三分鐘之內(nèi)開個合適的價位,我可以按照您的意愿和您兒子分手?!?p> 季臨川一時之間沒有反應(yīng)過來,瞪大眼睛盯著她。
“我覺得多少合適啊?二十萬?”
“斯存,你在干什么!”
“嗨,您別見怪,我一窮人,沒見過什么世面,既然您覺得少,那就四十萬。”謝斯存微笑著與手機另一端的女人心平氣和有商有量,毫不避諱直視著季臨川的眼睛。
“好,就這么定了,您是有身份的人,說話沒必要這么難聽,萬一我一改主意又翻一倍呢?”
“謝斯存,把手機給我!”
“瞧,您也心疼錢,只不過我心疼一塊,您心疼一萬,既然都不能免俗,就只有我心疼錢才叫下賤?”
沒有再給另一端反駁的機會,謝斯存掛掉了電話。
季臨川的胸膛一起一伏。
“你什么意思?!?p> “這還不明白,跟你分手啊。”謝斯存低著頭,又編輯了一串銀行賬號用季臨川的手機發(fā)出去。
“為什么?!?p> 謝斯存輕狂地撇嘴一笑,“為了錢?!?p> 巴士開出了山體隧道。
周遭的街景逐漸繁華起來。
她已經(jīng)許多年沒有再回想起當(dāng)初的事,此刻卻突如其來莫名其妙地心悸。
謝斯存最終不得不在鄰座嫌惡的注視下接起電話。
而屏幕上的號碼歸屬地已經(jīng)不一樣了。
她神色陡變。
“林醫(yī)生,對不起,我在外面沒有聽到,是不是我母親那邊出了什么問題?”
“那……之前的四十萬能用多久?”
“好,我會再想辦法的,謝謝您?!?p> 她按滅手機的接聽鍵,靠在微微顛簸的巴士車窗上休息。
玻璃窗上的手把硌痛了她的太陽穴。
仿佛有人正用一把槍抵著她的腦袋。
她像往常一樣,懷抱裝著一雙紅底鞋的盒子。
準(zhǔn)備去奔赴今天依舊排滿了日程的面試,與毫無懸念的絕望。
一條泥濘不堪的道路逐漸從這伸手不見五指的絕望與寂靜之中生長出來。
她低下頭翻開被各色中性筆刪刪改改面目全非的論文終稿。
與末頁始終一字未變的最后結(jié)論。
“法律本身就是一種復(fù)仇工具。
是人類智慧歷經(jīng)數(shù)千年的反復(fù)努力,為原始瘋狂的以血還血戴上一副現(xiàn)代文明的鐐銬,從而創(chuàng)造出的一種精致溫和,卻可以靶向狙擊的最高效的復(fù)仇工具?!?p>